柳暗花未明

01

小时候，入秋之后，真是难得一次洗澡。

就是洗脚，在自己也是件无比厌烦的事。

母亲烧好开水，脸盆也摆放好，然而也还是不愿意伸脚进去。在母亲的唠叨声里，才极不情愿着勉强的匆匆的烫一次脚。

然而，似乎又极安然于这样的不得洗澡不去洗脚的日子。

后来，外地读书，工作进城，见识了文明，每天睡觉前免不了要洗上一番。然而心中总有感慨，这上床之前的路为何如此漫长。

三四年前，因为运动瘦身，每天总要洗上一两次澡。

长长的暑期，或是周末，先是清晨操场的万米长跑，满身的汗水，总要冲上一下。

再是午后的乒乓球，激烈运动两三个小时，还是要冲澡。

即使入秋，是深冬，那些年里清晨的长跑也未曾间断过，一年起码要跑上三百六十天，这澡便起码洗上三百六十回。

如饮酒一样，真正的饮者是喝早酒的。

清晨，包子铺早点摊上，就着包子潵汤，二人或三四人，一瓶没有任何外包装的“光腚猴子”酒，一人半杯，慢慢喝下去，吃完早点，然后开始一天的生活。

再早些时候，还有推车子的小货摊，还有大瓮装的散酒。三角五角，一大酒端子，二两或三四两，就着花生米，眯着眼缓缓饮下，看那眼神，那动作，就是一种享受。

真正喜欢运动的人，是会清晨洗澡的。

一次，清晨，长跑，冲澡之后，爬办公楼，一种莫名的轻快与青春冲动着，居然蹦跳着，像小孩子一样。

四下看看，无人注意，又暗中对自己一笑。

02

连天的阴雨，秋渐渐凉起来。

在这样的秋雨中，依然睡不安稳。

无端迷乱的梦，无力的挣扎与奔跑。午后，梦里醒来，依然迷迷瞪瞪。

于是，想着去学校，洗洗身体。

热水池里涮一下，细细的水笼头下冲一下，文明的化学的香皂膏剂揉搓一把，十来分钟，匆匆结束。

于洗澡，如今只是习惯，任务，本能的身体反应，而自己似乎并不耐烦于这样的习惯，似乎总有重要的事情等待着自己。

然而，我知道，这样匆匆之后，只是把大把的时间，只是留给了更大的虚空。

又想起小时候，虽然遮蔽身体的尘灰很多，然而胸中自有一种青春的热烈，自有一种过滤净化的功能，尘俗的繁杂从来不曾渗入你的心里，因而生活多是澄澈明净的。

而那些奋然而起跑步的日子里，洗去身体汗水的同时，也洗去了心灵上的尘俗。你一天天的被埋葬死亡，又一天天的重新降生。

只是，当你看着一张张无悲痛也无喜乐的饱熟悉的脸，一具具臃肿着也颓败着肉体，突然明白，在这人到中年的虚空里，有些东西，是清洗身体所无法除去的。

 

03

推出门，走出去。

走廊外，雨又细密起来。

仅存的几棵法国梧桐在雨里愈加干净。

春天，它们曾在阳光里热烈的明亮。

秋天，它们又在细雨里热烈的枯黄。

想起木心的诗：

从前的人，多认真

认真勾引，认真失身

峰回路转地颓废

教学《记念刘和珍君》，多有感触。先是先生说：

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

在这考试胜过一切，听话胜过一切的现实里，你又能做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呢。“一切还没有动静：门轻关，烟囱无声；窗不动，尘土还很重”。（里尔克）

或许只能沉默。

沉默呵，沉默呵！多少年来，见惯太多的朋友，太多的青年－－无论振臂呐喊的先行者或是一直追随大流静默的彷徨者，大多在沉默里渐渐沉迷沦落下去。

有谁听见遥远的风暴，有谁如激动大海，又有谁激动里静默着朝向无尽的远方……

或许只能如刘和珍君那样，始终微笑着，态度很温和。

山穷水尽里，温和着对抗，温和着失败。

温和着行走在柳暗花未明的现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