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夜行的驿车》
01
傍晚,安徒生走进一条通往城堡的窄巷,拉响了葛维乔里家那幢古老宅第的门铃。
《金蔷薇》中《夜行的驿车》是今年发现的最好的小说。
说发现,是因为四年前曾经读过。或许,那时也以为它是好的,却并没有把它放进影响生命的经典之中。
今天,人们大多不喜读书,一是所读之书不够好,二是好书没有被看见。
这里,“看见”有两层含义。正如你喜欢的人那样,一是未曾遇见。再是遇见了,你却懵懂无知,未曾发现。
在我,这样的经历起码有两次,一是木心的《素履之往》,在书橱里一躺就是好几年。再就是这本曾经读过的《金蔷薇》。
仅仅上面一句,这极其平淡的一句,就足以见出作者的伟大。
如果,要我来写,会把这一句,放在整个小说的开篇。
此前,发生过什么,安徒生的内心又经历怎样的斗争,他才会去拉响一家陌生的门铃,拉响那注定久久回荡在他生命里的门铃。
门,打开之后。又会有怎样的故事发生。
可以肯定的是,绝非是俗艳的爱情。如果是,作者就不是帕乌斯托夫斯基了。
02
先来看看他们的见面:
她把两只手都伸给了安徒生,用冰凉的手指紧紧握住他宽大的手掌,倒退着把他领往小客厅。
“我是那样地想念您,”她率直地说道,歉疚地莞尔一笑。“我已经不能没有您了。”
那“冰凉的手指”背后,是埃列娜·葛维乔里的期待。
如安徒生一样,她热切的期待着这一次的相见。从清晨到中午再到黄昏,从急切到平静再到失望,直到手指冰凉。
傍晚,在她以为他再也不会出现之时,门铃响起。
是怎样的欢喜,让她来不及转身也不愿转身,就这样直直看着他,就这样倒退着把他领到小客厅。
她是羞涩的,更是直率大胆的。内心要有怎样的燃烧着的爱,才能让一个高贵的女子在见面之初就道出“我已经不能没有您了”这样露骨直白的话来。
在安徒生,何尝不是如此:
整整一天,他都怀着隐秘的激动时时刻刻地思念着她。他知道,他会出自衷心地狂热地爱这个女人的每一句话、每一根落下的睫毛和她衣裙上的每一粒微尘。
爱是什么,一见倾心又是什么。
短短数百字,作者让我得以识见爱情,识见恋爱中的简净纯粹的女子和男人。
03
省城读书的时候,食堂晚饭之后,天色还早,便跑到三楼的教室里读书。
教室的窗口正对着学校的家属楼,每每七点新闻联播的音乐响起,望着这片安静而和平的夜,望里对面窗子里隐约晃动的身影,时常生出无尽的感伤。
在外求学,或是工作之后,很是有过几次坐夜车的经历。
每当车子,呼啸着穿过一个村庄,每当望见村子里昏黄而温暖的灯光,都有中止这旅途走进灯光的念想在心间回荡。
每一片灯光
每一扇敞开的窗
在夜里,在孤独疲惫的旅人心中,在流浪诗人的眼中都无限美丽,诱人前往。
在夜里,或是你生命中暗黑的一段时光。
列车上,或人生中短暂停留的一个驿站,偶然,遇见,一个你为之心动难眠的人,一颗为你而打开的心。
你知道这只是瞬间的美好,也知道自己不久就将离去。
此时,你何去何从。
在此意义上,《夜行的驿车》提出了一个自古以来的爱情难题:
一见倾心的遇见,是终生相守,还是交付于永远的离别与思念。
04
其实,这样的答案,早已写在诗人的诗中。
写在徐志摩的《偶然》里,写在陈敬容的《假如你走来》中:
假如你走来;
在一个微温的夜晚,
轻轻地走来,
叩我寂寥的门窗;
假如你走来,
不说一句话,
将你战栗的肩膀,
依靠白色的墙。
我将从沉思的坐椅中
静静地立起
在书页中寻出来
一朵萎去的花
插在你的衣襟上。
我也将给你一个缄默,
一个最深的凝望;
而当你又踽踽地走去,
我将哭泣——
是因为幸福,
不是悲伤。
假如走来,向我走来,我将剖露欢喜,哪怕这欢喜只是匆匆瞬间。
而你离去,转身离我而去,我将忍住悲伤,虽然这悲伤注定久远。
明日,明日又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明日,明日朝暾初升,又是新的一天,让我们超越相守与别离,也超越快乐和悲伤,各自朝着美好的自己,奋力前往。
只是,在此刻,在这欢喜与悲伤之间,让他们尽情拥抱,尽情哭泣。让这心痛的拥抱长一些再长一些,让这幸福的哭泣久一些再久一些。
她颓然地坐到沙发椅上,双手捂住了脸。烛台中蜡烛的烛花发出哔哔剥剥的声音。
安徒生看到从埃列娜·葛维乔里的指缝中渗出一颗晶莹的泪珠,落到了天鹅绒的连衣裙上,慢慢地向下滚去。
安徒生扑到她跟前,跪在地上,把脸紧贴在她那温暖、有力、柔软的腿上。她仍然闭着眼睛,但伸出双手,搂住了他的头,伛下身去,亲了他的嘴唇。
05
仅以此一篇,帕乌斯托夫斯基完全可以跻身伟大小说家的行列而毫无愧色。
同时,他的文字又极具画意诗情,因此,我们又可以把他称为伟大的诗人。
陈衍《宋诗精华录》评陆游《沈园二首》说:
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年论,不可无此诗。
据许多文章考证,这篇小说中的安徒生与真实安徒生的人生并无太多关联。那么,到底是怎样的人生遭遇让作者帕乌斯托夫斯基演绎了这样一段有着刻骨铭心遗憾的恋情?
特别是,在小说结尾借安徒生之口,道出了“作者”的悔意:
我断送了自己的幸福,我错过了时机,当时我应当让想像,不管它多么有力,多么灿烂光辉,让位给现实。
无论作者经历了怎样追悔莫及的苦痛,我依然要说,就人生百年而言,思念应当让位于现实;就千年艺术来论,现实必当让位于离别。
恰是那些让人感伤的悲剧,净化了我们的灵魂。
正是那些充满缺憾的人生,蛊惑着你追寻完美。
禅师天衣义怀说,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沉影之心。
如若,人生真的可以如这大雁寒水一样,无心无意,无悲无喜,又有何值得留恋。只有当你热爱这个世界,并因之而遭遇无尽的苦痛与幸福之时,你才真正活在这个世界上。
在此意义上,拥抱是爱,思念也是爱;相守是爱,别离也是爱;幸福是爱,苦痛也是爱;欢喜是爱,悲伤也是爱。
只是,在尘世男女人潮人海里,我偏爱那可以剖露心曲的欢喜,也拥抱那可以忍住不说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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