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男女之间的爱情总有达到顶点的时刻，在那样的时刻既没有自觉和理性的成分，也没有肉欲的成分。
这个基督复活节的夜晚，对聂赫留朵夫来说就是这样的时刻。如今他每次回想到卡秋莎，这个夜晚的情景总是盖过了他看见她的其余各种情景。
……
她那纯洁无瑕的少女的爱，不仅对着他——这一点他知道——而且对着世上一切人，一切事物，不仅对着人间一切美好的事物，而且对着她刚才吻过的那个乞丐。
他知道她心里有这样的爱，因为他意识到，这一夜他通宵达旦也有这样的感情，并且知道，正是这种爱把他同她连结在一起。
唉，要是他们的关系能保持在那天夜里的感情上，那该多好！
——列夫·托尔斯泰《复活》
读此，至此，方不得不承认托尔斯泰是大家手笔，把恋爱，恋爱里的男人，还有女子的心理写得如此深切透彻而又如此安宁平静。
这样的文字，方才真正称得上经典，方才经千百年而历久弥新，方才可以唤起让后世读者的共鸣。
当你在爱，当内心满溢着爱的温情的时刻，人才会如此柔软纯净。
你眼中所见无一不是美好，一切皆可原谅，一切都值得悲悯宽恕。
人生哪，这样的情感体验，年轻时总当经验过一回方才无憾，方才可以说青春无悔。
人生哪，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心境，总是如此短暂，匆促而逝，却又引你久久回望。
难怪浮士德跟魔鬼梅菲斯特打赌的时候会说：
如果我对某一瞬间说：
停一停吧，你真美丽！
那时就给我套上枷锁，
那时我也情愿毁灭！
人的存在，绝非仅仅为了肉体的活着，而是为了遭遇更好的生活。
这更好的生活，除了口腹之欲的满足，更指遇见你想要时光为之停驻的某一时刻，遇见你甘愿以毁灭来换取的某一瞬间。
为此，你愿意一生飘零，愿意走遍千山万水历经百转千回，愿意承受所有的苦痛与磨难。
一如鲁迅在《呐喊自序》里所写，“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别样的美好。
02
这样美好的情感，这样安静而深情的文字，在《复活》前半部分触目可见：
只要卡秋莎一走进房间，或者聂赫留朵夫老远看见她的白围裙，世间万物在他的眼睛里就仿佛变得光辉灿烂，一切事情就变得更有趣，更逗人喜爱，更有意思，生活也更加充满欢乐。
她也有同样的感觉。不过，不仅卡秋莎在场或者同他接近时有这样的作用，聂赫留朵夫只要一想到世界上有一个卡秋莎，就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而对卡秋莎来说，只要想到聂赫留朵夫，也会产生同样的感觉。
聂赫留朵夫收到母亲令人不快的信也罢，论文写得不顺利也罢，或者心头起了青年人莫名的惆怅也罢，只要一想到世界上有一个卡秋莎，他可以看见她，一切烦恼就都烟消云散了。
《复活》创作完成时，列夫·托尔斯泰已经七十二岁。
七十二岁的人，仍然写得出这样纯净的文字，仍然把爱情描绘得如此美好，他的内心该是怎样的丰富而纯净。
我书读得不多，遍寻古今中西，臻此境界者，不过二三子而已。难怪木心称赞说，歌德七十四岁犹动情，到底是歌德。
托尔斯泰拙于或者超越歌德之处，在于歌德的动情表现在行为上，他的动情仅是倾诉于文字。
又想，如若可以创作出这样的作品，我愿意交付三分之二的生命作为代价去换取。
人的一生，少年时最为单纯，那爱情也纯粹的可怕，正如在十九岁的聂赫留朵夫的心中，“只有妻子才是女人。凡是不能成为他妻子的女人都不是女人，而只是人。”
后来，爱情是什么，从聂赫留朵夫对女人的看法中可以得知，“女人是他领略过的最好的玩乐用具”。
在今天，这个时代，所谓爱情，不也正是一场有关权势富贵与美貌门第之交相互交换的游戏吗。甚至，男女双方都成了彼此的一种夸耀与玩乐方式。
只有少之又少快要绝迹的某一类人，才会在生命行至中途的某个时刻重回少年时的那种纯粹与深情，仿佛那一潭泥沙翻腾的浑水，终于在某一个时刻平息下来，在时光里澄得清澈。
当所有的亲人都感到
我逐日的苍老
当所有的朋友都看到
我发上的风霜
我如何舍得与你重逢
当只有在你心中仍深藏着的我的青春
还正如水般澄澈
山般葱茏
——席慕蓉《短诗》
教室，学生座位上，发现席慕蓉的诗集，忆及年轻时喜欢她的情景，遂以手中苏轼作品集换来夜读。
偶一翻开便陡然被击中，仿佛那些“如水般澄澈，如山般葱茏”的青春重又回来：
他们都说你，偏执
冷酷，坚硬，最难相处
我也听闻你那些锋利的故事
也曾无意间窥见你倔强又略略落寞的背影
也曾偶然相遇
在你散落网路的文字里
在盛夏，绿叶扶疏的讲堂旁
在初雪的操场，你叩击跑道的脚步声中
在深秋，凉风渐起的梦里
你柔软，如一片憔悴的落叶
跌落于，我的掌心
无论夜深难眠的阅读，还是颤抖着写下的文字，那些难以平息的心情，那些安静又邈远的思绪，都是对美好的一种遭遇。
03
客人陆续到来，奏乐，跳舞，吃糖，喝酒，吸烟，通奸。
客人中间有年轻的，有中年的，有半大孩子，有龙钟的老头，有单身的，有成家的，有商人，有店员，有亚美尼亚人，有犹太人，有鞑靼人，有富裕的，有贫穷的，有强壮的，有病弱的，有喝醉的，有清醒的，有粗野的，有温柔的，有军人，有文官，有大学生，有中学生。
总之，各种不同身分，不同年龄，不同性格的男人，应有尽有。
又是喧闹又是调笑，又是打架又是音乐，吸烟喝酒，喝酒吸烟，音乐从黄昏一直响到天明。
直到早晨，她们才得脱身和睡觉。
天天如此，个个星期都是这样。
——托尔斯泰《复活》（草婴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汝龙翻译的《复活》，我断断续续读过两遍，却依然失望。
而草婴的译文，随手翻起，处处都是让人惊喜连连的灵感之句。如木心先生所言，灵感之句，是指能激起别人的灵感的那种句子。
不敢说草婴翻译的《复活》激起了自己的灵感，但阅读过程中总感觉一片盎然的诗意，总有想要写下一点什么的冲动。
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说，诗意就是在翻译过程中丢失的东西。而一流翻译家的伟大之处就在于让诗意在被翻译的文字中重新呈现。
在此，我不想一一列举两个译本的文字加以对照，那是一些专家学者们的事情。然而，我明白“劣币驱逐良币”的现实，那些经典作品的极好的译本往往难觅踪迹，成为绝版，偏偏是那些文句不通的东西泛滥成灾。
在此，我也不想长篇累牍的引用草婴译本《安娜·卡列尼娜》的段落，那些如唐诗宋词一样美好的句子，是需要另外撰文来描述的。
仅仅上面这段不是那样诗意的文字，已然让我思绪万千。
先是，它让我想起白居易的《琵琶行》，想起“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的琵琶女。
然后，它让我想起了当下的时代，想起遍地开花的洗头洗脚屋、按摩店、夜总会，还有豪华酒店里习惯夜生活的人们。
更让我慨叹的是，它让我看见了自己的生活：
时光匆匆而逝，人群来来去去，每一天总在重复着往日的故事。
生命，只是草草行过，从未有过完成和超越。
这样的生活，即便是富贵和奢华，即便写满欢乐和繁花，也会让人懈怠和厌倦的。
04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
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沁园春·孤馆灯青》
（苏轼的词，如此把上下阙颠倒着来读，似乎意味更足。）
岁暮天寒，又逢晚课，办公室里比往常更为热闹。
人语鼎沸之中，把音乐调至最大，把即将冲口而出的怨愤忍住，劝说自己安静下来，继续读诗。
诗中自有千钟酒，逗人畅饮。
诗中自有人如玉，让人爱恋。
读诗，如饮醇酒，如遇佳人。
诗，酒，还有如酒似诗的佳人如诗似酒的故事都足以让人沉醉。
人，活着，是为了遭遇美好。
如若，美好不再可求，那就以想象创造美好，把她留存在心里，留存在文字里。
相较于现实的遭遇，相较于苦苦地寻求，后者的体验更为长久，更值得你去感受和经验。
即便年岁老去，美好的物事不再重来。
即便命运留给你的只有悲伤，和泪水，以及让人唏嘘感叹的往事，那满含悲伤和泪水的往事，恰是你对生命刻骨爱过的确证。
拥有这样的爱，写下这样安静的文字，便是与爱与美好的重逢，便是生命里难得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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