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他总是急，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是裂帛似的高昂。
她还是更喜欢第二次，有一种轻捻慢挑一唱三叹的低回的好。
壹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沙扬娜拉》
琵琶女，不愧为高手，或是诗人如此。
出场之前，层层铺垫，吊足胃口，甫一出场，便是惊艳——
怀抱琵琶、欲言又止、半遮容面。百般含羞，千般柔情，万般缱绻。
让人，不禁想起志摩赠日本女郎的那一句诗。
隐隐含痛的迟缓遮面之外。
再加眉目低垂的安静温软，轻拢慢捻的从容意态。
我们忍不住发问，是怎样的女子，有怎样的故事。
演奏之前，亦是这般铺垫——
转轴拨弦，未成曲调之前，三弦两声，情意已先，
弦弦掩抑，低眉信手之中，情思深长，心事无限。
拢捻抹挑，声调婉转，情感细腻的流行名曲——
《霓裳》《绿腰》，排沓而来，演出正式开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这里，大弦指最粗的弦，其余三条一条比一条细；其音沉重舒长，声如急遽之雨。小弦指最细的弦，其音细促轻幽，声如闺房私语。
两种声音交错揉杂一起涌来——
大珠小珠落玉盘。
大珠小珠，玉盘，着眼于视觉形象，加一“落”字，听觉同时显豁。
意指，前面之音虽有轻重缓急之别，然均如珠之圆，如玉之润，宛转美妙，圆润流畅。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
如果前面的声音，有清浊缓急之分，这里则写出声音的“滑”——婉转流利，和“涩”——遏塞不通的两种意境。
前者以视觉形象“莺语花底”的优美来强化听觉形象的优美。
后者以视觉形象“泉流冰下”的冷涩强化了听觉形象的冷涩。
如段玉裁所言——
莺语花底，泉流冰下，形容滑涩二境，可谓工绝。（《经韵楼文集》）
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从“大弦”到“小弦”，从“间关”到“幽咽”；
从“冷涩”到“凝绝”，从“渐歇”到“无声”——
是一个从高到低，由急至缓，渐至歇停的过程。
在这“无声胜有声”的静寂之中，深藏内心的幽微深远的情思，潜滋暗长出来——
这种情怀，与诗人《夜筝》所写，用语相类——
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
贰
诸本“此时无声胜有声”，既无声矣，下二语如何接出？
宋本“无声复有声”，谓住又弹也。古本可贵如此。
——沈德潜《唐诗别裁集》
从上文“声暂歇”来看，当是“无声胜有声”为宜。
由下文“水浆迸”“刀枪鸣”来说，应是“无声复有声”为当。
所以取沈德潜之说，在于——
即便声音停歇的“无声”之中，听众心中，亦有余音袅袅不绝，余响回环往复。
这余响，和内心的幽愁暗恨一起，营造出一种平和安静的声音氛围，比之他文，与林嗣环《口技》中的一段相近——
未几，夫齁声起，妇拍儿亦渐拍渐止。微闻有鼠作作索索，盆器倾侧，妇梦中咳嗽。
那细细碎碎的声响，如鼠微微作作，如人梦中咳嗽，若有若无，别有意味。
转瞬之间，无声幽愁中积聚的力量，再也无法压抑，喷薄而出，终于——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短暂的停顿之后，声音爆发而出，如银瓶骤然破裂，水浆瞬间迸涌。
那种力量之强大，如带甲的骑兵，突出重重围困后，刀枪齐鸣。
乐曲终了，拨子划过琵琶的四弦，有如什么东西，在心中撕裂开来——
惊心动魄，回肠荡气；让人如跌深渊，如堕虚空。
急弦繁管，猛烈绵密的冲击之后，怕人无所承托，作者以一句——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的环境描写，来作陪衬，以给读者留下一点涵咏咀嚼反刍回味的空间。
绕梁回环的悠长余韵，这夜晚江心之中，皎白无声的秋月。
如湘灵鼓瑟后“曲终人不见”，唯余青峰山色，苍翠迷人。
又让人想起，关云长斩华雄的一段文字——
关外鼓声大振，喊声大举，正欲探听，鸾铃响处，马到中军。
云长提华雄之头，掷于地上。
作者，没有对战场作任何正面描写。
只是，以几处急切的声音作为衬托，转眼之间，战斗宣告结束。
其后，悠悠丢出，极为高妙的一句——
其酒尚温。
叁
简洁是大天才的特征。
——木心《文学回忆录·第四十九讲》
回到上篇文字，回到木心的评述。
感觉天才作家的语言，简洁之外，应该再多一些什么。
这段摹写声音的文字，初初遇见之时，便觉其好。
只是，那无尽的意味心中时时有，口里无从说出，到底好在何处。
就人生而言，初入社会，一切刚刚开始，一切都是未知，一切美好又有情意的样子，一如琵琶的弹奏——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然后，读书、考学，工作、恋爱，既单位恣情，社会驰骋，又爱情热烈，家庭温切，恰如繁密的音乐——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然后，不知哪天一切平静停滞下来，生活安稳，岁月平静。静寂之中，幽愁暗生，突然感觉少一些什么——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复有声。
大多人，便在有声的无声中，在平静的绝望里，“似水流年”过，“如花美眷”老。
这样的生活，如冯唐《金大侠和古大侠》所写——
挣着不多不少的薪水，干着不重不轻的活。
办公室里是俗不可耐的科长以及对之不会产生任何邪念的女同事。
下班见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老婆以及晚上睡觉白天还困的儿子。
按一定比例出出车祸，患阳痿早泄，每周性交零点八次。
杯子中的酒慢慢地蒸发掉，想不到喝，也不知道如何喝。
酒没了，杯子也就没了存在的必要，仿佛油尽了灯也就熄了。
如此渡尽一生，到底心意难平，
因此少数有胆有识大智大勇者，在无声的静寂里蓄积力量，于绝望的重复里重又振作，重回青春，再抵巅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哪一种人生更好。
很不好说，于是，试着把前人之言搬挪过来。
比如恋爱——
人生若只如初见。是最初的好。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是日常的哀。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是寻常的美。
人在变，也未曾有变，更多的是对爱的心态变化。
恋爱时，看人很近，看云很远。
婚姻中，看云很近，看人时远。
又像参禅——
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禅中彻悟，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
山水未曾有变，看山赏水之人，悟与不悟之间，多有不同。
自其变者而观之，山水曾不能以一瞬；
自其不变者观之，山水与我皆为永恒。
再回琵琶乐曲——
嘈嘈切切的珠圆玉润好；
银瓶乍破铁骑突出的高潮好；
还是曲调未成拢捻抹挑的序曲好。
想起，多年之前，阿袁《上耶》中的文字，以为收束：
第一次他总是急，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是裂帛似的高昂。
她还是更喜欢第二次，有一种轻捻慢挑一唱三叹的低回的好。
这种好，让朱茱如痴如醉欲罢不能。
写于夜色中的
丁字樓澧沅居
未完待续
明日请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