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是她挑人家；后来，便是人家挑她。
然而，没有一个我情你愿的。
后来，她拒绝再见，只对父母说了一句话——
爹。娘：给我留间屋子吧。在家里。
壹
《沉重的肉身》开篇，刘小枫讲了一个故事：
一九六七年，大人忙着参加文革，十岁上下的孩子，也玩起了类似的游戏。
一天，停电，黑暗使他们陷入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如何度过夜晚与寒冷的恐惧。
这时，一位念初三的大孩子给他们讲起故事来。
他坐在破旧的窗台上，讲起了福尔摩斯的故事……
讲了凡尔纳讲的奇妙的故事、雨果讲的令人感伤的故事、梅里美讲的让人痴想的故事。
他叙述的时候，我们不再惊恐地四处张望，不再慌张地想要寻找蜡烛，甚至不再期待电灯重新亮起来。
故事，像温暖的手臂搂抱着我们，陪伴我们被遗弃的、支离破碎的长夜。
许多年过去，书里的内容早已忘却了，唯有故事还留有模糊的印迹，仔细搜寻的时候，我发现了三个关键词——
黑夜（恐惧）——故事——温暖
换而言之，黑夜或是人生的至暗时刻——
前者更多对于孩子，后者更多对于成年人而言都是令人畏惧的。
这样的时刻，能够抚慰孤独的，能够温暖人心的，或许是故事。
这是孩子或者成人脆弱的时候，迷恋故事的原因。
在我，直到现在还记得——
某一年的冬天，每天早早上床，窝在被窝里读《静静的顿河》的情景。
顿河的故事早已忘的一干二净，但是漫长的冬夜，冬夜里的故事所带来的温暖，却永远的留在了记忆里。
有许多年，那是生命最晦暗的一段日子。
整日整夜的躲进长篇小说里——爱情的战争的孤独的欢乐的，甚至网络的。
足以耽溺的长篇没有了，便读中篇短篇。《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当代》《十月》《收获》等杂志，杂志里或悲或喜的故事，就是在那一时期，烙进了自己的生命。
虽然，能够记起的故事屈指可数，但故事所筑造的另一世界，另一世界里更为深切的寒凉温暖却无声地影响并改变着自己。
或许，是日子太过苦涩，太过煎熬，长期“生病”的自己，被生活追杀得无处可逃，只好逃进故事——
仿佛，故事是铺着洁白床单的病房，里面有神奇的医生，有带笑的护士。
仿佛，走进里面，那些讨债的追杀的，便暂时的退去了。
许多年之后，那些辛辣爽口如街边烧烤快餐的时文，那些初初看去平淡无奇如文火慢慢炖出的经典，读得多了，见的广了，我对不同的小说列了一个标准。
情节——故事——人物——命运。
当然，这个标准并非绝对。
情节，往往是小说的起点。
情节，足够动人的前提下，能够讲好故事，便是好的小说。
故事能够讲好，一般会有让人难忘的人物。能够做到这一步，即便是通俗文学，也可以称得上二流之中上等的作品了——
人物，所以难以忘记，自有异于他人的性情。而性情的达成，自有命运在背后辅助或作怪。
相反，那些以塑造“高大全”“伟正光”式的人物作为目标，好坏黑白截然对立分割的小说，要么情节蹩脚，要么故事可笑。
简而言之，好的小说——
情节之中彰显命运，故事人物融为一体。
贰
在一个又一个故事的阅读里，时光一点点走远，不知不觉已是人到中年。
渐渐自己也活成有故事的人，又或者成长本身，就是一个个故事的叠加。
终于，到了自己也可以讲故事的年龄。
一个出色的女子，如果是城市，这样的出色也许平常。
然而她生在农村，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极闭塞的乡村里，极出挑出色的女子。
谈婚论嫁的年龄，左邻右舍，十里八乡的媒婆踏破了她家的门槛——
穷的富的胖的瘦的丑陋的英俊的，有工作的冇工作的，冇工作英俊的有工作砢碜点的，从及笄到桃李到花信，几年之间，所见男子不说上千，少说过百。
先前，是她挑人家；后来，便是人家挑她。
然而，没有一个我情你愿的。
后来，她拒绝再见，只对父母说了一句话——
爹。娘：给我留间屋子吧。在家里。
前两天，和学生一起看《见字如面》，听到麦子的故事——
《我奋斗了十八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
一个农村女孩，奋斗了十八年，考上大学读完硕士，拥有年薪七八万的工作，方才终于拥有与她的白领朋友们，平起平坐一起喝咖啡的机会。
文章这样说——
如果，我是一个初中还没毕业就来上海打工的民工，你会和我坐在一起喝咖啡吗？
你不会。
比较我们的成长经历你会发现——
为了一些你唾手可得的东西，我却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跟你不一样……
当我写下这些故事的时候，玛蒂尔德——
美丽的苍老的，动人的哀怨的，骄傲的卑贱的玛蒂尔德，仿佛就站在我的面前，要我重新去认识她。
到底，她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一进澧沅居，为铺满地板的阳光打动，丢下两书，以为纪念）
叁
首先——
她也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姑娘。
“美丽动人的姑娘”意谓着什么——
在妇女，美丽、丰韵、娇媚，就是她们的出身；
天生聪明，优美的资质，温柔的性情，就是她们惟一的资格。
言外之意，美丽，加上聪明、温柔便是姑娘幸福生活的保证，并且这样的保证是社会的约定俗成。
换而言之，一个美丽的姑娘，生活幸福是正常的。
朴朴素素，不能讲究打扮的生活反而是不正常的。
作为“也是美丽动人的姑娘”，玛蒂尔德却只能跟教育部的小书记结婚，以世俗的眼光，以世人简捷的标准来衡量，她认定自己的不幸，是理所当然的。
俗语说，不与贵交我不贱，不与富交我不贫。
而玛蒂尔德，偏偏有这样一个教会女校同学的朋友——佛来思节夫人。
也许没有她美丽动人，却远远比她有钱——
如此一来，她的不幸和痛苦便又加倍了。
其次，她是一个有梦想的女子——
她梦想那些幽静的厅堂，那里……
她梦想那些宽敞的客厅，那里……
她梦想那些华美的香气扑鼻的小客室，在那里……
也许，她的梦想远远超出自己实现它的能力。
然而，她是一个与四围人群决然不同的女子——
住宅的寒伧，墙壁的黯淡，家具的破旧，衣料的粗陋……
在别的跟她一样的地位的妇人，也许不会挂在心上，然而她却因此痛苦，因此伤心。
并且，她不止和地位一样的妇人不同，与丈夫也是如此的不同。
晚饭，丈夫会惊喜于“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肉汤了，而在她却——
梦想到那些精美的晚餐，亮晶晶的银器；
梦想到那些挂在墙上的壁衣……；
梦想到盛在名贵的盘碟里的佳肴；
梦想到一边吃着粉红色的鲈鱼或者松鸡翅膀……
我可以指责她的不切实际，她的异想天开……
然而，我真的没有权力鄙视她的痛苦，没有权利斥责她美好生活的梦想。
因为，梦想无罪。
想起，和S君一起散步，说起同学中的两类人。
一种，极易满足，稳定的工作，不多的薪水，老婆孩子热炕头，便是天堂。
一种，忒能折腾，工作之后重又读书，进城、为官、挣钱或写文章，反正一刻也不能闲下来，打牌喝酒家长里短失去目标的平静生活，于他而言便是地狱。
如果，玛蒂尔德是我的同学或朋友，应当属于典型的能折腾的一类。
一边，是不甘平庸，想要梦想照进现实的美丽愿景；
一边，是骨感坚硬，注定毁灭大部分人梦想的现实。
虽然，实现梦想的，永远是少数。
然而，只要一人成功，便会有无数的人前赴后继；
只要，社会认定褒贬臧否的标准没有改变，永远有人向着标准，奋不顾身。
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
有人黄土送白骨，有人红帐卧鸳鸯。
于是，便有了悲欢离合的故事。
于是，便有了升降浮沉的命运。
良辰美景衰草枯杨，是自然的荣枯。
笏板满床陋室空堂，是人生的盛衰。
于是，便有了姹紫嫣红与断井颓垣。
于是，便有了赏心乐事与悲苦哀愁。
参差多态是生活的本面。
悲欣交集是人生的真相。
然而，在故事的开篇，人生道路的起点。
梦想，是无罪的。
需要追究探询的，只是掌控人生故事的拐点或魔盒。
写于夜色中的
丁字樓澧沅居
未完待续
明日请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