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堂，是教师的自我完成。
然后，是学生生命的完成。
壹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
——辛弃疾
《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一词，最喜欢此三句——
此时，南宋朝廷，身边游人，楚地的山山水水全都不见，天地之间，只有词人一人——
落日铺满亭楼一角，失群的孤雁声中，流落江南的游子，独立出神，他会想些什么。
这场景，总让人想起柳永的《八声甘州》——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当初，是为极明确的目的，怀着极大的抱负，离开故土故人，不想时光蹉跎，梦想成空，他乡滞留，某个深秋的雨天，对着眼前景物，不觉愁绪满怀。
好的诗句就是这样，没有背景，没有情节，甚至没有结局，只是一种情绪，一段感伤，却在某个时刻，莫名的击中你。
一如石川啄木的“十年后，那个咳嗽着回来的男人”——
男人为何离开，为何归来；十年里经历了什么，故乡是否还有亲人情人——
一切都是未知。留给你的，只是曾经英气勃发的男子口中不停的咳嗽声。
一次朋友约着散步，及我赶到，远远望见他立于戏台一侧，露天演出刚刚散场，四围人影晃动，他盯着手机，似在等我，又似愣怔走神，那落落出尘，又自许孤傲的神情，第一次为我所见。
活在这个世界，总有太多你无法决定，却又必须置身其中的事情——
比如，教室讲堂，似乎每天都有学生倦意难掩，至或直接趴倒入睡。
从前，我会愤怒，至少情绪会受影响。
不料，实验班的老师说，最好的学生也有如此，她会气得直咋呼。
从前，做班主任时，我会生气，甚至故意摔碎早已破碎的茶杯。
那时，总想着要教最好的学生，以为如此，一切全都迎刃而解。
如今，更喜欢一边言说，一边审视自己——能否游刃有余，能否准确精当，能否超出平常。再多空暇，会盯着眼睛发亮的少数几人，神采飞扬的开讲。
《文学回忆录·后记》里，陈丹青木心的讲课，让我神往——
对着这些不相干的脸，他只顾兴味油然地讲，其状貌，活像谈论什么好吃透顶的菜肴。我猜他不会天真到以为众生的程度与之相当，但他似乎相信每个人果然像他一样，挚爱文学。
木心讲课没有腔调——不像是讲课，浑如聊天，而他的聊天，清晰平正，有如讲课——他语速平缓，从不高声说话，说及要紧的意思，字字用了略微加重的语气，如宣读早经写就的文句。
课堂，是教师的自我完成。
然后，是学生生命的完成。
曾经，听过自己的录音，包括自视极高极为得意的课堂，当我以旁观者的身份审视时，真的无法说是享受。
如果，课堂只是奉本宣科，只有规则要求，只是必须牢记的结果，只是条条框框的必考内容——
作为学生，我肯定会厌倦，睡觉或直接逃课。
反之，教师能够完成对自我的提升和超越，即便无人欣赏，也是一种收获。
八岁的儿子，看动画片时时会咯咯的笑出声来，自己乱翻书，有时会到十一二点。我并没有设计儿子未来会是如何，或者指定他要成为什么，只是把最好的书丢给他，有时陪他一起读上几段。
孩子的心灵，还有未来，像一片无尽的旷野，这些阅读，像一粒粒随风飘来的种子，无法预料哪一颗会发芽，先发芽；会开花，先开花……
不要害怕“草盛豆苗稀”，不用担心最后的收获。
未来，恰恰是因为未知方才美好。
贰
陈老师，天天写字，有啥想法呗。
去学校的路上，遇见办公室同事，时常看我的文字，见我“日更”，便有此问。
重新写字之初，确有宏大的志愿，想要以之扬名，以之获利……
那时，那样外在的迫切愿望，催逼着自己不停写下，仿佛只有这样，人生才有无尽的可能。
只是，想检验自己，是否可以做到一年日更。
我，如此告诉同事，也是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下午开会，是疫情开始之后，第一次全校性质的大会。
怎么这么多人，有同事惊呼。
望着许多不能脱口叫出姓名的同事，从门口涌入，记忆里跳出庞德的诗句——
人群中这些脸庞的隐现；湿漉漉、黑黝黝的树枝上的花瓣。
中年，工作家庭，父母孩子。
人生太多不可能，太多不自由。
而我，想在不可能中寻求每天更新一篇文字的可能，想要不自由里拥有一点阅读写作的自由。
真正的可能，是山重水复里自我持续不断的突破。
真正的自由，是世人趋之若鹜的热闹之外的坚守。
真正的热爱，是习俗常规的幸福之外的一种逆行。
也许，某一天，我会告别这样的生活。
一如，我们最终将要和这个世界告别。
因此，告别之前，要好好的拥抱当下，拥抱这个世界——
以不可能中的可能，以不自由中的自由，奋力去拥抱，勇敢去爱。
知道自己有许多缺点，还有那些不愿改过的坏脾气。
能够做的，只是把自己喜欢他人也认同的长处尽力发扬，光亮——
某一天，世界对你还有留恋，而你却要他方远游，此时可以无悔的告别。
所谓告别，即从前“好”过。木心如此言说。
不曾好过，只是过客，只是路过，何来告别。
叁
前段时间，亲戚来家。
高铁站接她，一路不停电话。
休息一晚，翌日，办完事情，匆匆返回。
她丈夫来小城时，直入工地，和工人一起吃盒饭，谈事情。
唯一保留的奢侈，是在外地，定要住最好的宾馆。
她们夫妻省城创业，这些年里，资产少说几千万。
然而，因为见过他们的生活，所以一直无法羡慕。
某年，陪母亲上海检查，同学和我吃了一顿午饭，便又匆匆忙去。
记住他说的一句话——县城生活自有县城的好处。
想起木心的一段话——
家里小时候也是万贯家产，我不喜欢，一点乐趣也没有。
推到极点，皇帝皇后总算好了吧？你去问问他，如果他们看得起你，就会诉苦。
木心想要告诉我什么——
人都有自己无法跳脱，必要忍受的苦。
有人一辈子守着那苦，从未改变，从未快乐。
就像巴尔扎克笔下的《守财奴》，从未丢掉他“老箍桶匠”的身份，哪怕拥有亿万家财。
能够做些什么——
只是在课堂上，面对昏然欲睡的学生，一次次跳出，庄重的自乐自娱。
只是在生活中，把手中硬币痛苦的一面摁下，快乐的一面翻起，所谓苦中作乐。
自乐自娱，苦中作乐——
是可能，是热爱，也是自由。
明日请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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