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风仿佛就在等着她，快乐地呼啸着，想把她擒住带走，但她抓住冰冷的门柱，按住衣服，走到站台上，离开那节车厢。
风在踏级上很猛烈，但在站台上被车厢挡住，变得轻微些了。她舒畅地深深吸着雪花飞舞的凛冽的空气，站在车厢旁边，环顾着站台和灯光辉煌的车站。
对《安娜·卡列尼娜》的阅读，曾经历经十余年，若干版本，直到读见草婴译文的这一段，才算真正读懂了安娜——
人，无论一直过着怎样的生活，总在束缚、限制之中。每个人，都有属于他无法跳脱的生存环境，或者属于时代的不自由。
真正的自由，与自由中呈现的美丽，只属于能够超越层层限制与不自由的人。
人的美丽的呈现，只能出现在对规则与限制的超越之上。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是李白笔下杨玉环哀怨的美丽。
“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是屠夫庖丁的自由。
那是第一次，在外国小说里，读出唐诗宋词一样的美。
或许，这样的美，只是立于风雪之中自信坦然的女子——安娜所呈现出来的美。
遇见伏伦斯基之前的安娜，绝非如此，那时的她虽然美丽，却是在无限的压抑之中——
在这短促的一瞥中，伏伦斯基发现她脸上有一股被压抑着的生气，从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和笑盈盈的樱唇中掠过，彷佛她身上洋溢着过剩的青春，不由自主地忽而从眼睛的闪光里，忽而从微笑中透露出来。她故意收起眼睛里的光辉，但它违反了她的意志，又在她隐隐约约的笑意中闪烁着。
人，真是如此的奇妙。
有的人，即便给予最自由的环境，依然是庸俗，难以入目的，甚至呆在身边会让人做噩梦的。
有的女子，即便在最压抑不自由的环境中，依然可以在跳脱现实的某一瞬间，呈现出她全部的美丽，那是一种怎样的美丽——
只是因为，她本身带着巨大的热情和能量，即便生活百般不如意，即便乱头粗服，她的美，依然无法掩藏。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云——
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
最美的女子，是“千变女郎”——
华冠丽服，俨然大家闺秀；家居粗服，难掩温润美丽。
或者，婚姻里最幸福的女子，在于她所爱的那人，可以激发出她难以穷尽的绚丽多彩的一面。
根本原因，在于她本身无限的丰富性，在于她内心无尽的热情。
平庸的男子，只会让她把热情美好的一面深深掩藏。
优秀的男子，也许本身算不上伟大，却可以给他深爱的女子呈现热情与美丽的空间，正如木心所说——
好的女人，都有与生俱来的一大包爱。
从少艾到迟暮，计成百，方凡千，要把这一大包舍掉。
那一大包，不即是爱，但酷似爱，但绝非爱，但难以指明该归类于什么，但真是结结实实一大包，但这无疑是女人中之尤善者才会有……
人与人之间最大的区别，绝非地位与外在环境的不同，而是内心情感的不同。
有人，一旦自由了，只会更为平庸。有人，虽遭受生活百般挤压，虽然所有的人都拒绝她自信强势的一面。
然而，她天性里的美与自由的力量，是任何别的人别的事物都无法遮蔽的。
所以，有人情愿与某人一起遭受指责、苦难，不愿与某人共享世人羡慕的生活。
借用《红楼梦》的语言是“到底意难平”，最口语化的语言是——我愿意。
贰
我已经预备好棺材，安安静静地等死，一个人偏把我救活了又不理我，撇得我枯死，慢慢地渴死。让你说，我该怎么办？
——《雷雨》
繁漪所以是最雷雨性格的人物，在于她的生命，生命里包括情欲在内的欲望一旦觉醒，便再也无法回复到原来的状态。
无论喜欢，还是厌恶，毫无疑问，繁漪活出了自己。
曾经，有许多年，一直做着同样一个梦——
挤压变形，而又必须登上的楼梯，即便伏身在地，也无法爬过。
最后，只能一次次的在汗水与恐惧中醒来。
这是朋友告诉我的故事——
有许多年，他一直生活在压抑之中，事业的、婚姻的、情欲的，种种的不如意一起涌来，导致同一个梦境，在许多年里反复的出现。
我曾经亲历如他一样的绝望，人本能的孤独与欲望，是自我实现的动力，也是罪恶的渊薮——
大多时候，在现实规则之下，欲望是被压抑的——
被压抑的欲望，或是寻找到畸形的出口，或者被转移到其它的方面。
现实生活里，婚姻中无法得以满足的欲望大多被转移到孩子身上。这也是我们的父辈整日念叨的一句话——
没有孩子，过什么日子。
是的，孩子是转移情感的最理想的对象。
然而，偏偏有一些人，一类人，他们的欲望，或者热情无法在孩子那里得以完全的释放和满足。
于是，一类人，不断的恋爱，或者重组家庭；或是迷失于酒精、赌博、性与毒品之中。
一类人，开始尝试艺术的创造。
后者是一种积极的自由，这种的自由往往带给人深层的满足；与之相反的前者，便是消极的自由，这种自由给人带来无尽的虚无。
前者是容易的，后者却是无比的艰难。
然而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必然遭遇最难以突破的瓶颈期。
最后，突破瓶颈与层层限制的才是真正的自由——
他爱一个人，爱某件事。
并不一定要得到某人的回应，并非事情可以带来世俗的名利。
在爱的过程里，情感得到满足，身心得以自由。
在这样自由的满足里，他的生命得以完整。
一条自由的鱼——
无论是鲲，是鹏；无论是深水大海，还是浅水涸辙。
无论是北冥，还是南冥；无论是高远的天空，还是现实的泥潭。
自由，在他的身体，更在他的内心。
明日请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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