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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与一只甲虫的距离——重读《变形记》(3)
一、荒诞与荒诞
         
假如,我是说假如。
假如灾难突然降临,或是遭遇车祸,陷入无以自拔的困境中,你会有怎样的反应,首先会想到什么——  
有一回我正在一个火车站检查牲口,正巧有个马贩子摔到火车头底下,轧断了一条腿。我们把他抬到候车室里,血哗哗地流,样子真是可怕,可是他老是求大家找回他的腿,老是放心不下——
原来那条轧断的腿所穿的靴子里有二十卢布,他深怕那点钱丢了。

——契诃夫《醋栗》(人民文学出版社《契诃夫短篇小说选》)   

如同看不见直流的鲜血,甚至未曾想到医院,马贩子心中排在首位的不是靴子,不是轧断的腿,而是二十卢布。
当然,你可以说他是顶流、超级的吝啬鬼。然而,那是他最真实的想法,是他的世界里顶顶重要的东西。
这违背常理的故事背后,是属于马贩子的铁一样坚硬的现实。
         
假如一觉醒来,变成一只可怕的虫子。
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荒诞故事吧,但是,最为离奇荒诞的不是那只甲虫,而是——
荒诞故事的主角居然如此地平静、冷漠,经过“这绝不是梦”的简单确认之后,跃入他头脑中的第一个诉求居然是——
         
不如再睡一会儿,把这些蠢事全忘掉。他想。
——《变形记》姬健梅译,浙江人民出版社。
要是再睡一会儿,把这一切晦气事统统忘掉那该多好。他想。
——李文俊译,长江文艺出版社
还是再睡一会儿,把这一切晦气事统统忘掉吧。他想。
——《变形记:卡夫卡中短篇小说集》张荣昌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再睡一会儿,忘掉这此荒唐的事吧,他想道。
——纳博科夫《文学讲稿》申慧辉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比较这四种译本(课本所选叶廷芳译本的开头同样是“要是”两个字),可以分为两类,前两者是假设的语气,后两者是确定无疑的语气。
虽然这样的念头最终事与愿违,都没有实现。但我更倾向于后两者的翻译,因为在那样一个特定的时刻,涌到格里高尔心上的第一念头,必是“再睡一会”。
(在这从样前提下,从更为洗练、简洁的角度看,纳博科夫的翻译当排在首位。)
         
还有比这更为荒诞、足以让人顿足、瞠目的事情么——
变成甲虫,第一反应不是惊慌、挣扎、尖叫、呼救,而是冷漠平静,而是想着要再睡上一会。
变形甲虫这样的灾难,在主人公的眼里好像是顺理成章、习以为常、吃饭睡觉一样再为正常不过的事情。
这就好比,你告诉某人,鬼子要来了或是天就要塌了的时候,他却悠悠地来了一句,“容我先我睡上一会”一样让人惊掉下巴。
         
为何,为何会出现这样比变形为虫的荒诞更为荒诞的事情呢——
         
二、睡眠与起床
         
“再睡一会”,为何成为格里高尔心中压倒一切、比天还要大的事情。原因只有一个——
睡眠的极度缺乏。
就像同样重量的馒头与黄金,在即将饿死的人眼里,前者比后者要贵重得多,甚至可以为此放下尊严、放弃贞操。
         
二十年前读莫言的《丰乳肥臀》,一个最荒诞又极真实,诱人想像又让人绝望的情节至今记忆犹新——
乔其莎扑上去把馒头抓住,往嘴里塞时……张麻子转到她的屁股后边……把他的从裤缝里挺出来的没被一九六〇年的饥饿变成废物的器官插进去了。
她像偷食的狗一样,即便屁股上受到沉重的打击也要强忍着痛苦把食物吞下去,并尽量地多吞几口。
何况,也许,那痛苦与吞食馒头的愉悦相比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所以任凭着张麻子发疯一样地冲撞着她的臀部,她的前身也不由地随着抖动,但她吞咽馒头的行为一直在最紧张地进行着。
她的眼睛里盈着泪水,是被馒头噎出的生理性泪水,不带任何的情感色彩。
重读这些文字,我的手再次不受控制地颤抖——
与夏衍《包身工》里“离开别人头部不到一尺的马桶上很响地小便”的女性的羞耻相比;与乔其莎因为扔在地上的馒头而献出贞操相比;与“再睡一会”的深度渴求相比,变成一只甲虫也许并非一定是什么天大的事情。
         
理解了这些,你便理解了格里高尔的冷漠和平静,理解了他在变形甲虫之后依然做出“再睡一会”的选择。
如此之后,读到后面——
“'这么早就起床’,他想,'把人弄得傻不楞登。人哪能少得了睡眠’”这样的文字时,你会把那只甲虫的疯话当成至理名言。
         
如此,你便理解了那些收麦场上丢头就睡的农民伯伯,便理解了即便不吃饭、既便会挨屁股也要在床上多赖一会的学生,你便理解了那些愈来愈多的、深受失眠折磨的睡眠障碍症的病人。
如此,对那越来越卷的教育、对讲堂里趴倒一片的学生,便多了一份理解和怜悯,对许多原来以为无比正确的真理有了一点点不完全相同的看法。
         
然而,然而把睡眠看得比命、比作为人的存在更为重要的格里高尔,在因为甲虫其身的原因无法继续入睡的时候,涌现心头的第一个(第二个)想法便是——
不过,现在我得起床了……
是,是,母亲,谢谢,我这就起床……
我无论如何得在七点一刻完全离开床位……
         
但是,起床——这平日里不费吹灰之力的动作,对于一只甲虫、一只刚刚变形为虫、尚且无法完全支配许多细腿的格里高尔来说,却是艰难无比。
文中用了大段大段的篇幅来写它起床的艰难、小心翼翼的尝试、复杂的心理斗争——
……他感到火烫似的剧痛,这叫他明白,恰恰是他身体的下半部眼下也许是他全身的最敏感之所在。
当他的脑袋伸出床外,空落落悬着的时候,他却害怕起来,不敢再继续往前努力,他却又想,不能就这样待在床上,现在最明智的做法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设法摆脱床铺,哪怕只有一线希望。
同时他并未忘记时时提醒自己,深思熟虑要比因绝望而作出的决定强得多。
         
初读的时候,我完全跳过了这些文字,因为实在无法理解卡夫卡非如此描写不可的原因。
但读着读着,似乎看到作者想要告诉我们的东西——
一是,它虽然极度渴望睡眠,此同时却又排除万难坚决起床。
对强大生理本能的极力压制的背后,是格里高尔更深层次的渴望,或者是恐惧,又或者是他变形为虫的根源?
其二,卡夫卡是否在告诉我们,格里高尔虽然变形为虫,但作为人的思想依旧在它的身上占据着主导地位。
其三,卡夫卡是否在变相地提醒我们,变形甲虫的格里高尔仍然是一个人,只不过是一个特殊的人——
就像成人眼中的孩子,年青人眼中的老人,健全者眼中的残疾者,男人心中的女人,女人心中的男人……
如果,我们不愿从与我们不同的人的角度去理解他/她/它,将会导致更多的隔阂、战争或者异化?
         
最终,人的理智斗败了虫的身体——
抱着即便付出虫命、也要起床的决心,以撞击地面为代价成功起床。
         
面对马桶,包身工选择了放下害羞;
面对馒头,乔其莎选择了丢弃尊严;
         
面对睡眠,甲虫其身的格里高尔选择了起床;
面对主宰了身体的甲虫,他选择了一战到底;
它与他的战斗中,他取得了对它的小小胜利。
         
         
写于夜色中的沅醴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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