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中作者的在场与退场、显扬与隐藏——以王勃《山中》杜甫《登高》为例(下)
怕衣服沾上泥。她,撩一下裙子,露出一段迷人小腿;他,不敢望一眼。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登高》是杜甫晚年的作品,木心赞其“功力极深,无懈可击……写得精彩,大手笔”,以《咏怀古迹·其一》中他称颂庾信的诗句描述杜甫自己,最为确切——李白呵,李白,别人都对你厌烦,唯我喜欢;春天的树下我想你,日暮云起时想你;日日梦你,还是想你。曾经给学生玩笑说,想要恋爱,先学习杜甫如何写“情诗”。这样的诗句,无法不让人为之击节、顿足,甚至怀疑写出“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李商隐,是否偷师于他。你看,这就是杜甫,现实主义不可攀越的顶峰,浪漫起来同样让人无法望其项背。然而,偏偏对他那首世人交相称誉的《登高》,我无法喜欢。当然,我不喜欢,并不代表它不高妙。在诗中,杜甫把自己悲秋作客、多病登台、艰难苦恨、潦倒停杯的萧瑟人生,叙写地酣畅淋漓。然而,恰是这无懈可击的表述,让我丧失了兴趣、丧失了感动。无论一场魔术表演,还是波澜跌宕的电影,你期待怎样的作品。一种是魔术尚未过半,观众已然猜到谜底,他们是主动退场的。一种是演出已经过半,情节依然云遮雾罩,不知所云,他们是被迫退场的。一流的艺术家,绝非如此,往往开篇、或者不久便对读者有所透露,仿佛无比坦荡地把一切都呈现给你;当你以为洞察一切,笔锋一错、场景一转,一条隐约可见的神秘之路又敞开在你的面前。二流、三流的作家,往往会把故事的结局紧紧捂住,生怕别人猜到。然而,读者又何尝都是傻蛋。在我的阅读历程中,很多这样的经验,往往开篇不久,便一眼猜透后面的情节,翻至末尾,果真这般。一流的作家,全然不是如此。他们既具备提早显露结局的勇气,又拥有让你洞见结果之后欲罢不能超强能力——一如鲁迅《伤逝》开篇就是“王子”涓生和“公主”子君,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然后,他便神仙那般,端坐于看似无路可循的岩巅之上,当风而立,衣袂飘飘。直待你气喘吁吁而又兴味盎然、疲惫而又亢奋、手脚并用地爬到顶峰,他才伸出双臂,同你拥抱。一流的作家是神奇的魔法师,撩起你全部的热情、激活你全部的想象;然后,让你情有所愿、心有所甘地走进他用脱去小麦和玉米之后、只能用来烧火的麦秸和秫秫棵子搭建的城堡;然后,亲眼看他把这样秫秸搭建的城堡一变而为庄严、绚丽的宫殿。当然,偶尔,你也可以搭一搭手,或是递上一两棵秫秸杆。杜甫一上来就把这个巨型建筑搭建完毕,你不用想象,无须动手、甚至不准动手,你所要做、能够做的只有感慨、赞赏,赞赏、感慨。那落木萧萧、长江滚滚的景物太形象了,杜甫的人生再悲苦不过了。所能言说的不过是——同学们啊,杜甫在这样“艰难苦恨”、两鬓繁霜的“潦倒”中都能停下酒杯,写下如此优秀的诗篇;同学们,杜甫对生活是多么的热爱呀,对我们多有教育意义呀。并且,在《登高》中杜甫把自己的故事讲述得很好,特别是颈联十四字之中,蕴含八重悲苦,罗大经的《鹤林玉露》对此有精准的分析:万里,地之远也;悲秋,时之惨凄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齿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十四字之间含有八意,而对偶又极精确。对于作家的三个身份问题,纳博科夫《文学讲稿》中提出了一个观点——最后,而且顶重要的还是这句话:“大作家总归是大魔法师。”其实,纳博科夫的“魔法师”观点并不神秘,他体现在创作过程中作家就轻与重、虚与实、隐与显的问题处理上。换而言之,作家当在轻与重、虚与实、隐与显之间找到最佳的平衡点。无论是作为教育家,还是故事的叙述人,《登高》都堪称优秀。然而,偏偏在这首伟大的诗作中,作者替代了魔法师,自己站到了C位上。伟大的、天才式作家,会在重的地方轻轻说,在一片现实中虚晃一笔,在显豁的地方有所隐藏。《二十四诗品·含蓄》有言——
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难,已不堪忧。表面无一语一字直接述说情思,而情思却在诗歌最寻常的事物中自动呈现,方是真正的神采风流。李商隐《乐游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一句,并未涉及自己,却把自身的“迟暮之感,沉沦之痛”表现得尽致淋漓,这才是“语不涉难,已不堪忧”。反观《登高》一诗,颈尾两联,自说自话,一片哀怨悲愁,可谓赋新词尽说愁,愈读愈像“满纸自怜题素怨”的林黛玉。(一想自己,好像就在昨天,还是如此写诗、读诗,不觉莞尔。)人的记忆最是奇妙,每次想起《登高》,只记起“落木萧萧”四字,余下便要杀死许多细胞,甚至翻开书本、手机搜索才能找回。好比恋爱,有人一睹钟情,一见倾心;有人同居一室、共活一世,依旧是熟悉的陌生人。再比如,有一人,当你想要付出全部身家、甚至性命博她青睐或深情一吻之时;她却折返其身,告诉你只需十几、二十、至多不过三十美金便可与之共度良宵。一天晚上,有一个男人尾随着一个非常俊俏的女人;她体态优美,容貌艳丽,使他一见倾心。为了吻吻这个女人的手,他觉得就有了从事一切的力量,战胜一切的意志和克服一切的勇气。这个女人怕她的衣服沾上泥,撩了一下裙子,露出了一段迷人的小腿,他都几乎不敢望一眼。正当他梦想着怎样才能得到这个女人的时候,她却在一个街角留住了他,问他是不是愿意上楼到她家里去。
——小仲马《茶花女》王振孙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08诗歌中,作者要显露景物,显露情感,显扬艺术,让美在场,而自己退场。所以,纳博科夫《俄罗斯文学讲稿》中如此评价列夫·托尔斯泰——虽然托尔斯泰不时意识到自己的个性,也不断侵入到笔下人物的生活中去,不断和读者直接交流——虽然如此:在他那些不朽的代表作的篇章中,作者本人始终是隐身的,达到了作为一个作家最理想的冷静公平的状态。一方面是隐形的,一方面又如上帝在他创造的宇宙中一样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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