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中的小木屋，木屋中的说书人—

一、迟到的写作

是八年之前，是同样的盛夏，同样密集地阅读木心。

后来，像个老饕、吃货那般，不再满足于品鉴、贪吃；而是尝试着勒起围裙、起灶点火、亲自下厨。

虽则，也曾捧出几盘自以为色味俱佳的菜肴——如今尝来，实在难以下咽——然而，更多的是堆叠成山的半成品、原材料。

然而，那些当初几乎要丢掉的东西，厨房里一堆就是三年。

今日，重又翻查那些往昔陡然而起、热情满怀、壮志踌躇的文字。

发现：当初自酿的难以入口的浊酒，在暗黑的酒窖里，历经岁月的消磨、沉淀，反而不再如昔时那般刺鼻子辣噪子。想——

虽则诗经有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然而佛语又言：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于是，重又提笔，再作冯妇——

继续当初那些未有完成的文字；继续那些“给儿子讲述木心”、“给自己开写作讲座”的系列；继续品鉴、欣赏，甚至指出木心文字窾卻之间小小的疏漏之处；继续于木心榛莽丛丛的道路尽头寻出一条狭窄的小径；然后，孤勇而往。

为何是木心，偏偏是木心。

为何在那么多“被高估的”“局外人的”的评价中，依然选择木心作为写作的起点与或将翻越的山巅。

其一，因为喜欢，所以可以转换视角。在我见来，世人眼中渺小的木心是那——

容纳须弥之芥子，心藏大千之微尘；

他之一花一世界，他之一叶一菩提。

更为关键的是，在他那乌漆麻黑的文字之中，在那小小的芥子之内，“须弥山王本相如故”。

木心，不是文学世界里正襟危坐的王者；但我偏爱他那温润如陶罐、温切如平民的王者之相。

喜欢他不动声色地嘲弄他人的那一句——

任何东西进了博物馆都有王者相。①

更偏爱他“毋王，王者相足矣”②的那一份自在坦荡与微微显露的骄矜之色。

其二，是《文学回忆录》中让我一眼钟情、一读即有所寤的故事——

在万国交界处有一片森林，林中有一个猎人定居，起木屋，仅能容纳一人、一枪。有一年冬，狂风暴雨的黑夜，有人焦急敲门。

开门，一位老太太迷路了，求躲雨。

才安顿，又有人敲门，启，一对小女孩，迎进来。

顷刻门又响，启，一位将军出战迷路，带着数十个兵，于是迎进来……

再有人来，是西班牙公主，携众多马车……都要躲雨。

雨终夜，屋里有笑有唱，天亮了，雨止了，众人离去。③

为何如此，又启寤我们什么——

神话寓言之所以伟大——是因为，每个人都能够在其中找到想要的答案，每个人在生命的不同阶段都有不同的领悟——

重要的不是故事告诉了自己什么，而是生命总会遭遇这样风雨——有时是风、有时起雨、有时落雪，有时是不单行之祸、是三行之祸——骤临的暗夜，而你能否——在这样的歧路、绝境之中——找到并拥有属于自己的某人某年废弃已久的那间只可容一人居的木（小、老）屋。

那间木屋，在木心，是他住了十年的位于纽约市杰克逊高地八十二街的一处公寓。

那间木屋，对于我，是日日路过中偶然撞见的百年老楼，是你在文章末处日日看见的沅醴居。

喻之文学与写作——

那间木屋，也许是千百年之前，千万里之遥的某位——当时，尚寂寂无名的文学艺术家营造的一间——只为躲避丛林的虎豹柴狼、自然的风霜雪雨，或是逃避现实世界的喧嚣纷扰而起的——仅可一人居的容膝之地。

然后，某年月日，文学家一去不回，而那座一人居的木屋留了下来。

并且，一定会有或短或长迷路于此或是迷恋于此的过客，于此暂驻或是久居。

二、晚来的长谈

《孟子·梁惠王下》谈到鳏寡孤独四种人时，称之为“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那么，普天之下，拥有显扬四方的财富和幸运的人，都有哪些——

首先，便是孩提之时，撞见一个不仅会疼爱你并且懂得、理解你的母亲。

假若，不是如此，那便是“你不听她的话你觉得对不起她，你听了她的话你会发现她对不起你”④的母亲。

其次，是青春时期，某位邻家的大姐姐闯入你的世界。

为何，是“邻家的”，因为方便，更因为亲近、亲切。

为何，是“大姐姐”，因为男孩子心中多有一千个疑问、一万个困惑。

而“大”姐姐，因为比你多走一些人生的路，多尝一些人生的苦；所以，时时给你指点迷津，常常引你至那疏朗、豁然之境。

而“姐姐”的身份，使她指点你的时候，不自觉地筛去拒人三里之外的高高在上；同时，又天然的带有一份温和、柔爱。

初起之时，你总是不停的点头。

不久，你自以为拥有了与之论辩的资本；然而，一、二、三、四招就败下阵来的常常是你；

再不久，虽则依旧常处下风，但撑他个五、六、七、八招已然不成问题；尤为难得的是：某一日，某一式，居然得到她的认可或是首肯——那是你足以显摆数日的欢喜。

再不久，如若遇见偶有淘气的陶器那般的情人，你的人生便足以无憾、圆满了。

再不久，一个如同曾经的你那般的——小小脑瓜里填满困惑与疑问的——邻家大男孩或小女孩——在某一天，跳跳蹦蹦的来到你的面前——如同曾经的你那般先时颔首；再是耳赤面红的论争；最后，是偶起的促膝长谈。

仿佛，当初为我答疑解困的邻家大姐姐，突然换了我的头像。

回忆，初读木心的欢喜，便源自那份亦师亦友的温和亲切，源自邻家大姐姐——不，是邻家大哥哥的那份亲切、温雅。

每作这样想的时候，不禁有时光重回的恍然之感。一如——

从前的那个我

来找现在的我

得到了真切的款待⑤

如今，与木心文字第一次的相遇，已是一十六年之前；

距离，孜孜作文与他论辩的时间，已是三年之前。

虽然，距离木心开课的年岁尚远，然而日日听课于先生门下，不知不觉间我之讲堂的风格已然有变——

想起明日，想起讲堂的文句投影，想起先生开课首讲的那则寓言——

万马千军勇闯独木桥的中途，有一苍苍莽莽的丛林。

林中有一木屋，仅容一人、一书，屋中有一说书人。

风和日丽，听我说书者三五十人，阴雨，减五六人，风雪夜，减七八人。

我读，众人听。

那一刻，独木桥呀，千军万马呀，全然忘却……⑥

（今日午后，拍摄于柳园老家）

后记：

木心作品，我偏爱广西师大的版本，因为那是先生亲自设计、拟定的。

注释：

①木心《素履之往》广西师大出版社，2007年1月第1版；

②《云雀叫了一整天》广西师大出版社，2013-5第2版3刷；

③木心《文学回忆录·第一讲·希腊罗马神话（一）》2013年1月第1版9刷；

④史铁生《史铁生作品全编·好运设计》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12月

木心《云雀叫了一整天》

⑤参阅木心《云雀叫了一整天》，原文如下：

从前的那个我，如果来找现在的我，会得到很好的款待

⑥参阅木心《文学回忆录·第二十九讲·中国古代小说（一）》2013年1月第1版9刷；原文如下：

风雪夜，听我说书者五六人，阴雨，七八人，风和日丽，十人，我读，众人听，都高兴，别无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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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请早

写于夜色中的沅醴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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