氓之女子的七宗罪（上）——重读《氓》

一、今日眼与昨日书

虽然，我亦欣赏《氓》之女子，或《氓》之诗人（关于此一点，后文有详述）——

她飞蛾扑火般的勇敢；

她耽醉爱情时的一泣一笑；

汤汤淇水、渐车帷裳之时，她内心的绝望与悲凉；

不思反是，亦已焉哉，以及痛定思痛之时的决绝。

         

简而言之——

无论是她如水的深意柔情，还是她如火的勇毅刚烈，无不让人感佩赞叹。

仅看标题，我当浮一大白，以自我责罚。

         

正文开始之前，有如下两点，需要解释——

其一：自古以来，功不抵过，赏罚两明；

其二：读书，可以分为两种——

一是还原历史场景，把作品倒推至创作的时代、背景之中来阅读，是为欣赏；

一是作品置于当下，以今日之标准来分析作品、品鉴人物，从而提出今日之观点，是为批评。

         

对于古代经典，欣赏诚不可少，批评犹为重要——

一篇文字，如果只有从历史的角度去分析理解，才有意义，它就成了仅供瞻仰的木乃伊，而丧失了作为经典的意义和价值。

换而言之，我之批评，是为《氓》、为之诗人再造血肉，让她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重现光彩、行走于当代，并以自己之口道出她之存在的意义。

         

如此，经典永存，文学不朽。

并且文化的价值、写作的密钥亦深藏其中，也是我持续更新“细读文本，重温经典”的根本原因。

一如高晓松所言——

昨日之时代，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时代……

今日之时代，仅仅中国一地一年，就出版四十万种书，万卷书不及一旬之吐纳。仅仅中国一地一年，就有上亿人出国行旅，万里路不过读半本书的工夫便已飞越。

读什么书？要去哪里？

我喜欢用今日之视角读昨日之书，用今日之行旅去昨日之地……

仿佛戴上一副透视眼镜，重走一遍当年市井，将人心草木都看出些丘壑与经脉，施施然旁观爱恨，渺渺兮放慢流年，不亦说乎。①

         

二、女诗人的七宗罪

我之前述，是今日之眼；

接下来看，其七宗之罪。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

夙兴夜寐，靡有朝矣。

言既遂矣，至于暴矣。

先说字词，就很麻烦，教材之中有些无注，大多字词仅仅提供一种注解。问题在于，编者所选，未必最佳。

试举例并串讲——

         

1、“言既遂矣”的“遂”字，课本释为：如愿；

教材本源的《诗经注析》释为：安，指生活安定；

与《诗经注析》同为中华书局出版的《诗经析读》释为：顺心，指氓的心意达成了；

查商务印书馆《古代汉语词典》，相关解释如下：

❹成功，顺遂。《老子》九章:“功~身退，天之道。”《国语·晋语二》:“夫二国士之所图，无不~也。”又既成的。《论语八佾》：“成事不说，~事不速。”

❻称心，如意。《诗经·曹风·候人》:“彼其之子，不~其媾。”

         

和“既”——“已经，尽、完全”之意——连用，当解释为女子对男子的指责，言其已经成功把她骗到手，终于完全顺遂、如意称心。

所以开始“至于暴矣”——

         

2、“暴”字，课本无注解。

李山《诗经析读》释为：暴虐；

扬之水《诗经别裁》引朱熹句释为“暴力”；

曲黎敏《诗经：越古老，越美好》释为家暴：

都是谬误，属于过度引申。

陈子展《诗经直解》和周振甫《诗经译注》均释为“凶暴”——

但是语焉不详，未曾道出氓怎样凶暴。

         

最后回到教材本源的《诗经注析》，解释最为恰切：

凶暴，指氓以凶暴的态度对待妻子。

简而言之——

若是暴虐、暴力、家暴：

一是女有兄弟，可以上门讨伐、评理；

二是果真如此，何来女子深情满满的追忆、感怀。

         

（教学——

想要学生形成自己的观点和独立的思想，一个前提便是提供多方观点：

首先，交由学生自已选择；

然后，教师说出己之判断。

学生认同，是经由自己思考的认同；

如若反对，有论据支撑且言之有理，即可。

         

如此之后，师生讨论，交流、碰撞。

有如此之过程，教学方才真正发生。

如若，只有一家之言——

如同，只开一个窗口、只有一样饭菜的食堂：

好是它歹也是它——没得选的情况下的选择，总是被迫的不自由的。

如此，学生能够做的只是被动记忆，长此以往：

学习，由主动动词退化为名词——

最后，余下的只有日甚一日的厌倦。）

         

然后，在此基础之上：

引导学生，展开想象，还原氓归家之后与其妻对话的场景——

妻：回来了。

赚了多少丝。

氓：让我喘口气。（一边喘气，一边放下——未有换出的布，以及换来的丝。）

         

妻：（一眼瞅去，心中有气）这些天，换这一点丝，天天忙什么。

（稍停，又言）我一人在家，累弯了腰，你天天瞎逛。

氓：（心有所愧）这些天来生意不好……

         

妻：不好。那些年，在淇水边，你很受欢迎的。

氓：你……

妻：你什么你。说，又被哪个缫女用丝勾住了。

         

氓：无理取闹！（甩手而去）。

妻：哭。

（追着喊）好呀，把我骗到手，你满意了、顺遂了，有经验了——

天天在外，不知又骗了多少单纯的女孩子，不然为何丝也没有，家也不回。

说，你说。现在就说。

         

氓：不可理喻，你！

妻：好呀。

长本事了，敢凶我了。（变换腔调，继续）

来打我。来呀，打我，来呀——

……

         

可以想象，三年十年，甚至更为长久的婚后生活，如此场景何止上演一次。

此一章节，计四十字，凡六“矣”字。仅此十六字，已见两“矣”，可知女子的怨恨之深。

         

因此，从妇人对氓，由“遂”至“暴”的指责之中——

可见其七罪之一：

一味的指责抱怨。

         

其实，妇人的所有言语、揣测想象，都可理解，因为——

氓的工作职业注定了他在结婚之后，依旧要四处流浪；

         

妇人，则沦落为完全的家庭妇女——

1、“靡室劳”：是指没有家务不担负的，男人成了甩手掌柜；

2、她不仅要“靡室劳”而且“靡有朝”：没有一天不是如此；

3、她不仅要“靡室劳”要“靡有朝”，且为妇三岁岁岁如此：

并且这事无巨细、夙兴夜寐的生活不止一月两月，两年三年——

《大全》載輔廣之言……云：“《氓》詩言總角之宴，則婦遇氓時尚幼也。又言老使我怨，則氓棄婦時，婦已老矣，必非三年便棄也。②

独守空房，一人操劳，这样的日子搁在谁身上，任是谁也无法忍受——

更何况她，是一个能够作赋、写诗作的女诗人；

更何况她，原是淇水之旁、桑林之中采桑缫丝的浪漫女子：

《诗经》之中以“桑”起兴、传情写爱的诗歌有二十多篇：

彼汾一方，言采其桑。

彼其君子，美如英。

美如英，殊异乎公行。

——《魏风·汾沮洳》

此诗是写，采桑之女于采桑时爱上一个“美无度”“美如英”“美如玉”的男子——

想想他人，想想自己，想想这个只会嗤嗤而笑、无田无钱凶暴的小商贩——

恋爱之时，动不动便发怒，结婚之后态度凶暴，如何不让人，心生嫌怨。

         

暂且不说，诗中所言“夙兴夜寐”的“靡室劳”“靡有朝”，属于妇人自道。即便可信，言语中的邀功炫耀，亦无可取之处。

试想：餐风露宿居无定所四处奔波的氓之生活，更多苦辛。

如若不信，听听小推销员格里高尔的自述，便会明白——

我找的工作多累人啊！从早到晚地在外旅行。在路上遇到的烦恼比坐在办公室多得多。怕换不上火车的担心，粗劣而不规则的饮食，结识那些永远不会再见、永远不会成为亲密朋友的偶然之交，所有这些都见他的鬼去吧！

——《变形记》③

         

诗题为《氓》，除去开篇短短的露面——

婚后生活的氓之形象，全由女子一人所言。

         

换而言之——

我们对氓的一切指责，全是缺席审判——

设若，让氓出庭辩论，必定有话要说，而且他之所言，必与妇人所言背道而驰——

她不温柔、不懂体贴，一味抱怨……

         

所以——

好的婚姻是彼此理解和相互包容；

坏的婚姻是各自表功与指责对方。

         

当双方均言己之功指彼之过之时，婚姻：离离散不远矣。

最恰切的判罚：氓之“暴”是果，妇之“怨”是因——

双方各打五十大板。

         

此为其七罪之二：

一切于归咎对方。

         

欲知后事，明日请早

         

写于暴雨中的沅醴居

         

注释：

①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高晓松再版序》，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03；

②陈子展徐志啸《诗经直解》，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8；

③纳博科夫《文学讲稿》申慧辉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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