氓之女子的七宗罪（中）——重读《氓》（3）

继续讲述《诗经》有关采桑女的篇章——

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小雅·隰桑》

通篇洋溢着采桑女，与君子幽会于桑林的幸福和快乐——

“既见君子，云何不乐”，直写内心的欢乐，热烈奔放的情怀，可想而知；

末章则可视作她的爱情表白，“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之中又有多少厚意深情，要羞羞地藏着掖着，但是掖着藏着之前，还是要尽情的呼喊出来——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何日忘之，中心藏之！

         

从《汾沮洳》《隰桑》，到《氓》之开篇，无不是写采桑之女的热情主动、多情浪漫。

这样浪漫勇敢、热烈奔放的采桑之女，当然是恋爱的最佳选择。

然而对于婚姻，她空有一番热情想象，一切准备都不充足——

前文已经言及面对家庭琐事，她疲于应付身心交瘁，故生抱怨。

         

氓之妇人的最大错误，是把婚姻爱情并为一谈。

爱情是——

一只鸟儿，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飞，冷不丁撞进了一个窗口，里面灯火辉煌，人声鼎沸，三教九流，七情六欲……鸟儿左冲右突，或许还前思后想，或许还上下寻觅，猛然间又莫名其妙地从另一窗口飞出，重入茫茫黑夜。①

         

如果，人生和婚姻是那漫无边际的黑夜——寂寞、凄苦；

那么，爱情是黑夜里灯火辉煌情欲蓬勃的一扇窗，温煦、明亮。

那一扇窗，那窗里的光，是偶然的遇见；是彼此的照亮，是记忆，也是过往。

那一道光，那光照之下的人生——

如同女娲补天剩下的那块顽石：在花锦繁华地，温柔宝贵乡讲述的一段离合悲欢、泣笑涟涟的故事。

你记得也好，但终将忘掉——

或在肉身存在之前，或与肉身一起被世界遗忘。

         

空有浪漫，只愿享受爱情的美好，对婚姻的琐碎多有抱怨——

此为其七罪之三：

对婚姻空有想象。

         

《氓》讲到钱财的诗句，共有两处——

一是婚前：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一在婚后：自我徂尔，三岁食贫。

         

“以我贿迁”是恋爱中的女子对金钱的轻看——

你没钱我有呀。我的就是你的；

不仅不要彩礼，我自携财往嫁于你。

——揆诸当下，谁都无法否认她的重爱轻财。

         

然而，结婚之前看得最轻的，成了婚姻之中看得最重的，她之怨恨最多最深的便是——“三岁食贫”，《诗经析读》解读如下：

先言“以我贿迁”，又言“三岁食贫”，男子实有骗财骗色之嫌。对此宋人黄震《黄氏日抄》卷四曾这样说：“'以我贿迁’则女有资财。'三岁食贫’则男反无以养之。此妇人一时为其所诱，已即不堪，遂反目而相弃。”②

细读之下，发现李山的观点可笑至极，“贫”字的理解，可以有两种：

1、《诗经注析》释为：贫，贫苦。食贫，过贫苦生活。意即嫁来之后，氓之女人的确过着苦不堪言的日子。

         

2、所谓贫苦，只是针对妇人而言，在她眼里——

春日之中、桑林之间可以赏景、可以唱歌的采桑缫丝的日子与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的琐碎家务，有着云泥天壤之别。

因此，所谓“三岁食贫”，只是妇人的一面之词，是她针对过去生活发出的感慨。

所谓贫所谓苦，要看对谁而言，比如——

她去的路上还幻想，自己怀孕了，怀的是何家的后代，就算不用人伺候，不伺候别人的资格是有的吧……可一见建国嫂子，就知道她的这个想法真的只能是幻想了。建国嫂子，都快生了，大着个肚子，忙完人吃的忙猪吃的，一刻不着闲……

嫂子做饭，她当小工；嫂子干的都是出力气的活，顾小西也就是打打下手，比如洗菜择菜，吃完了，刷刷碗。可是，那里的水凉啊，不不不，不是凉，是冰，直扎到骨头里！可顾小西不能嫌凉，人家建国嫂子饭碗一撂俩水桶一挑直奔二里地外的井台打水去了……③

         

仅仅一趟，仅仅在公婆家呆三天，嫁给何建国的顾小西便如跳河一般痛苦。

所以，氓之妇人开口便道——自我嫁你，多年贫苦，其情在理，其人堪怜。

然而，又如——

《大全》載輔廣之言，“意氓本窶人，賴此婦車賄之遷，及夙興夜寐之勤勞，三歲之後漸至豐裕。及老而棄之，故怨之深也。”④

         

所以理解悲悯之后，不能不说——

此为一直高高在上，怨恨之深的氓之妇人七罪之四：

表面的毫不在乎。

       

前面，分析了氓之妇人婚姻中的四宗罪：

一味的指责抱怨，一切归咎于对方；

对婚姻空有想象，表面的毫不在乎。

对四宗罪一一剖析，便会发现，前两宗罪是把矛头指向了氓，后两宗则是她自身的问题。

之所以把一切归咎于对方，之所以一味的指责抱怨，原因只有一点——

女也不爽，士贰其行。

爽引申为“差错”；贰应作“貣”，形近而讹，貣是忒的同音假借字，训为“偏差”，与“爽”同义；行：行为。⑤

         

一言蔽之——

我没有错，错都在你。

你的错有两点——

一是，言既遂矣，至于暴矣。

一是，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前者前文已经分析，来看后者——

“士也罔极，二三其德”大有深意，对它的解释是男子是否有罪的重要论据。翻阅诸多版本，最后认同教材选本《诗经注析》的观点——

罔，无。极，中，准则。罔极即无常。陈奂：“无中，即是二三之谓。⑥

         

按照《注析》的观点，前四字与后四字属于同义反复，因此——

通俗的译法便是“男人心思不可测”⑦，不可测的男人心思。

基于这样的认知，再看那些“不忠贞”“不专一”，“变心”“劈腿”花心“在外风流”的说法，殊为可笑。

当然，妇人观点违背常识，甚至颠倒黑白，因为人都知道——

女孩的心思你别猜，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

女人心海底针。

         

当然，你同样可以说，男人心比海深。

虽然，恋爱婚姻中的男人是两个物种；然而，另一真理是女人同样如此，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春燕笑道：“……怨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家，是颗无价的宝珠，出了嫁，不知就怎么变出许多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的了，再老老，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⑧

         

除了多变，恋爱中的女人和婚姻中的妇人，对待同一男人往往有着截然不同的态度（男人同样如此），先看恋爱——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

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一送再送之中，是如水的柔情；错不在己而婉言劝解，并且私定终身，是如海的胸怀；

再看“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毛传:“贿，财。迁，徙也。”严粲日:“遂罄其资以从之也。”⑨

         

“罄其资以从之”，六字之中可以看出：

她如男子一般的坚定勇毅——这种勇敢坚毅，放在今天，依然让人感佩不已。

然而，然而一旦步入婚姻；不但丧失了男子的气度，甚而连同女子的柔情也一并抛却。

当然，你可以辩解说：因为男子变了，女子方才有变；

然而，同样的话，反过来说亦是真理或真理的另一面。

         

男子善变还是女人善变，女人先变还是男子先变，谁都无法拿出可以说服所有人的观点，然而——

婚姻即法律，不可以不尊重；

但爱情即信仰，毕竟是根本。

也就是说，你先得守法，否则淫乱滋生，连神圣的爱情也将被混淆得面目全非；然后，何去何从，终归还是得面神而问——以你的诚实之心，看你的爱情何在。

于是有了一个总结：

法律先于信仰，信仰高于法律。⑩

         

细读文字，发现史铁生对婚姻爱情问题的分析比许多所谓专家要明白透彻得多，给人的启悟也更多。

突然，有豁然之感——

法律是用来尊重的；

信仰是用来热爱的。

但是，有人心甘情愿的接受法律的惩罚而选择拥抱信仰的时候；

依然，站在道德的至高点上予以辱骂指责的人，是多么的幼稚，多么的可笑。

         

再言之——

俗世法律之下的婚姻是用来尊重、遵守的契约；

内心信仰之中的爱情是用来热爱、深爱的追求。

         

正如《绣像本金瓶梅》所写潘金莲——

芙蓉面，冰雪肌，生来娉婷年已笄，嬝嬝倚门余。梅花半含蕊，似开还闭。初见帘边，羞涩还留住；再过楼头，款接多欢喜。行也宜，立也宜，坐又宜，偎傍更相宜。⑪

         

田晓菲在《留白》中，这样评价这段诗词——

她在帘子下走过去的“那人”临去七八次回头的凝望中，突然生发出一种异样的、矜持的光芒，完全不像她在屡屡低头的小叔面前那么放肆，亦不像她在委琐的丈夫面前那么悍然。情知自己的不是，她“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那人便也深深地还下礼去——每次读到这里，我都忍不住诧异，这对贪欢男女的初次相见直如龙凤对舞，那样的宛转，那样的摇曳生姿。

……还是第一次，她主动喜欢了一个人也得到那人的回应。就是她和那人的姻缘，也还不曾被黑暗与罪恶的火焰沾染，尽自流露着两个才貌相当的男女相聚在一起时的盈盈喜气。⑫

         

正如，不能因为金莲后来的淫荡贪欢而否定她曾经的美好与纯粹——

因为，婚姻爱情属于两个不同的概念，它们各有分工、各有价值。

所以，无论男女，都不应该因为婚姻（的问题与矛盾）而否定爱情（的纯粹与美好）。

         

氓之妇人偏偏道出一句：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这等于是，以当下之自己全盘否定过去之自己，等于自己打自己的脸——

         

此为其七罪之五：

以婚姻否定爱情。

         

注释：

①《史铁生作品全编·回忆与随想：我在史铁生》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12；

②李山《诗经析读》，中华书局，2018-09；

③王海鸰《新结婚时代》，作家出版社，2006-9；

④陈子展徐志啸《诗经直解》，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8；

⑤⑥蔣見元程俊英《中國古典文學基本叢書·詩經注析》中華書局，2017-9；

⑦周振甫《诗经译注》，中华书局，2010-3

⑧《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五十九回·柳叶渚边嗔莺咤燕 绛芸轩里召将飞符》，译林出版社，2017-09；

⑨扬之水《诗经别裁》，中华书局，2007-3；

⑩《史铁生作品全编·从“身外之物”说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12；

⑪、⑫田晓菲《留白：秋水堂文化随笔》，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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