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上）
家父病危牵孝心，依依柳絮乱衣襟。
哀鸿遍野风声紧，寂静故园树影深。
从长白到省城的交通，过去还算是畅通的。可是，自从战火蔓延到这一带以后，从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往来各地，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不用说村子里本来就没有像样的交通工具，即使在平时，要到外地，也只能步行到县城等候那里少得可怜的班车。现在，在时断时续的战火中，交通自然是时时中断，即使偶有班车运载，也得事先购买车票，有票在手的乘客却又担心上不了车，于是争先恐后，秩序十分混乱。这些情况，宝乾是知道的，但父亲病危则不容等待，再困难也得赶回去。
晚上，善子再三向宝乾讲述了通往县城的道路，和可能出现的情况，叮嘱他凡事要冷静处理。他们在院子里聊天，谈了学校的工作，谈了目前的斗争形势。善子告诉宝乾，现在形势已起了根本性的变化；国共两党团结，一致抗日的局面已被破坏，国民党政府正千方百计摧毁共产党，他叮嘱宝乾要事事小心，学会自我保护。他们一直谈到深夜才各自回到自己房间去。
宝乾躺在床上，望着寂静的夜空，那零落的星星时而隐现在一缕缕飘浮着的薄云中。村子里特有的山风，时而摇曳着屋边的树木，摇摆着的树影夹着星空中的微微的光线，一闪一闪地从窗外往窗内晃动。宝乾带着几分疲劳，却又显得几分兴奋的身子，在星光下，在山风里，在树影中回想着这近一年的生活，思念着远方的亲人和病危的父亲。在这撩人而又沉重的思念里，不知不觉入睡了。
清晨，他收拾好了房间，带上几件衣服，便到屋里向善子吿辞。善子早就在屋里等着，他知道宝乾会来向他辞别的。看到背着小挎包的宝乾，善子便迎了上去，把一包刚蒸好的馒头递给了宝乾，然后关心地按了按他的挎包，认真地问：“路上的用品带齐了吗？”。手捧着这一包还热得有点烫手的馒头，宝乾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知道这是善子一清早起床专门为他准备的。在善子家近一年的日子里，从来未有闻见过这么香喷喷的馒头，这在山村人家可算得上是上好的珍贵食物了。善子也不等宝乾说什么，便帮着宝乾把包子塞进了挎包中，一手搭着宝乾的肩膀，两人一起走出了大门。
善子一直把宝乾送到村口，临别时又再次叮嘱宝乾一路小心，并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块银元交给宝乾，说：“这是同志们托我交给你的路费，你务必要收下。”
宝乾深情地望着这个山村中的汉子，对这份盛情，他无法推辞。在这临别的时刻，他反倒安慰善子：
“看你，怎么了？我只不过请假两个月，又不是生离死别，何必这么情意绵绵？你放心好了，也请同志们放心，我会安全回来的。”
善子笑了，他把一直用力握着宝乾的手慢慢松开，转身站在那熟悉的山村小路旁，望着越来越远去了的宝乾。
对这条通往县城的山路，宝乾并不陌生，以前接受善子交给的送文件的任务，曾经走过几次，所以这次走起来就觉得有点亲切了。一路上挎包中的馒头的确解决了不少问题，那两块银元，却成为了他的珍藏，小心地放到挎包的夹层里。
中午十二点钟左右，终于走到县城了。县城空空寂寂，商店已经打烊。好不容易来到了车站，站内也是空旷旷，没有一个人，更无法打听班车能否正常开出。宝乾在售票的窗口下，看了看发车时间，以前是中午开的车，现在却临时改到早上七时三十分。他明白了，即使今天有车也已过了发车的时间。看来必须在这里等待明天再赶路了，幸好的是，这个县城宝乾以前曾经来过几次，并不十分陌生，但现在已快近黄昏，车站离市区又有一段路程，宝乾知道，等天全黑以后，就真的找不到住宿的地方了。他急忙离开车站，在大街小巷里左穿右拐，终于找到一间感觉比较安全的小客栈住下。
客栈的住客不多，也可算得上环境清静。挎包中还有三个馒头，宝乾向店小二要了一壶开水，这三个馒头就权充晚餐。一天的疲劳，也为了免生意外，宝乾稍事洗盥后，便锁上了门，静静地休息了。
车站离旅店不远。一清早，宝乾便赶往车站买票了。
时间尚早，票房还未开始售票，但早已有三三五五的人在等候着、议论着。在车站里，停放着两部车，可是却没有司机，也没有工作人员。心里有点犹疑的宝乾这时也有点焦急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按道理七时三十分开车，现在已快六时三十分了，也该开始售票了，可是周围除了在焦急等待的上路者外，却是毫无动静。宝乾不由自主地走近那正在议论着的人群，只听他们说：前天在花县和从化一带发生空袭，公路被破坏，已经两天不能通车了。宝乾心里不禁一紧，难道今天也不能通车，怎么办呢。但他很快又安慰自己，不会这么倒霉罢，等一等再说。
天边的朝阳已慢慢升起，树梢上的小鸟也陆陆续续展翅飞翔。车站里几只觅食小麻雀发出了吱吱喳喳的叫声。路上的行人也多起来了，这个城镇也似乎要向宝乾显示自己的活力了。
七时三十分，这本是早班车开出的时间，但还未见售票的迹象，三三五五的候车者开始躁动起来，几个行李不多的单身旅客，带着几分失落的心情，离开了；携幼扶老的年青人则只好不甘心地把老老少少安顿在路边，让他们休息，在不安地等待着。留下来的人都怀着一颗希望有奇迹出现的心，不时翘首向远处张望。不久，在稀稀落落的议论声和叫骂声中，只见一个中年人不紧不慢地走向了售票房。他把房门打开，走了进去以后，马上又把房门锁上。这时，已经有点绝望的候车者，似乎被注入了一剂兴奋剂似的，精神为之一振。可是，售票窗始终没有动静。过了大概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从售票窗口中伸出了一个显然是略为小了一点的牌子，人们一拥而上，争先看个究竟。但很快聚拥着的人群便散开了，伴随而来的又是一片唏嘘和叫骂声。待人们散开以后，宝乾上前看个明白，上面是一行颇有几分清秀的毛笔字，写着：“从化和花县两路段被炸毁的公路尚未修复，班车只能到达从化街口。发车时间：九时正。”宝乾心想，能到街口也好，大不了从街口步行，回省城大概也是一两天的时间。于是宝乾买了一张票，安心地等待九时正的到来。
车走在起伏不平的公路上，车后不断扬起一拨又一拨的灰尘。宝乾看着渐渐远离的县城，凝视车窗外缓缓往自己身后移动的群山、草木，不免对学校的老师、学生，和那不分日日夜夜工作的情境，产生了几分的牵挂。他相信老师们，尤其是善子、徐老师等，会因势利导，把事情处理好；又因为近日听到的战事，他更担心和思念着山村里可能会发生的变化。这时，同志们的安全，父亲的病情不知不觉又绞杂在一起，在这颠颠簸簸的旅途上，不断在脑海中闪现。
由偏僻的县城到从化县大约有九十公里的路程。车走走停停，差不多用了七个小时。到达街口，已是下午三时多了。前几天的硝烟在这里已经散去，但气氛还是令人感觉到紧张的。车站的出入口均有保安人员守卫，检查每一个进出站的旅客。售票处已停止售票，但仍张挂着往省城的路段暂不通车的告示。宝乾盘算了一下，沿着公路线走，从化到广州，约有七十公里的路程；若能间中走一些小路，路程可能会短一些，但也起码要走十多个小时。因此，他决定先找间客栈，好好休息，明天再步行赶路。
经过前些日子的空袭，这里的旅客明显减少了，客栈里静悄悄的，几乎没有客人。稍事洗沐后，宝乾正准备休息，忽然从走廊里传来了一阵的脚步声，接着就是一大堆听不清的、模模糊糊的说话。宝乾本能地意识到外面正发生着什么事了，不免紧张起来。他从床上起来，坐到床前那张小小的书桌前，从挎包中取出一本《唐诗三百首》，装着在阅读的样子，但耳朵却伸到了门外，费力地收听外边的动静。然而，很快，在一阵脚步声过后，客栈又像死一般的寂静了。
尽管经过一天的旅途，身体多少有点困乏，而且明天还要赶路，但此时宝乾的神经却绷得紧紧的，临别前善子的嘱咐：“要事事小心，学会自我保护”，不知不觉又在耳边响起。现在该怎么办呢？睡罢，心静却是极不平静；不睡罢，又担心引起别人的猜疑。宝乾从挎包里取出怀表，看了一眼，才是八时零五分。他不禁感慨，形势的确发生了很大的转变，看来国共两党合作，团结一致抗日是很难实现了。以后，学校怎么办？老师、同志们安全吗？万千的牵挂，涌动着他的思绪。在略为昏暗的煤油灯下，写下了这样的几句：
“长白古城郭，群山碧四围。齐民多俭德，破屋隐清晖。野草经秋尽，寒鸦噪暮饥。仰天一长啸，吾道岂全非。”
“独坐南窗下，悠然念故交。寒桐经雨后，孤月隐松梢。泛泛萍浮水，啾啾鹊有巢。凭栏莫翘首，霜露遍荒郊。”
夜幕降了一重又一重，越来越深，越来越厚。除了走廊里偶然传来一阵木屐的响声外，便是窗外熟悉的虫鸣。宝乾再看了一回诗稿，似乎心中的闷气已开始消释了，心情也平静了许多。他慢慢地伸展了一下四肢，轻轻地对自己说：人在江湖上，不能稍遇风雨就坐卧不安，要学会保护好自己。他躺在床上，想着，想着，便入睡了。
天还没亮，不知从那里便传来了一声又一声雄鸡的叫声，此起彼落，相互传递，相互响应。这不远不近的叫声，在努力驱散这里的黑夜，呼唤着黎明的到来。
睡眼惺松的宝乾，心里明白，头回的鸡鸣其实是离真正的黎明还有一段时间的；他更知道，在这充满危险的环境下，太早一个人独自赶路，极容易引起巡哨的怀疑。他躺在床上，静静地等待最初出现的一缕阳光。
也不知从那一刻开始，客栈外便断断续续响起了行人的声音，阳光也悄悄地照进了床头。收拾好东西后，宝乾又准备上路了。在客栈的柜台前，只有宝乾一人在结算房钱，于是他小声问：“昨晚一阵嘈杂声，是怎么回事？”店主听宝乾这么一问，显得有几分紧张，四顾张望了一遭，小声地说：“这事，你还是不要管了，带走了一个住客。”宝乾的心猛地收缩了一下，但又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作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轻声地说：“哦，哦……”说罢，与店主说了声“再见”，扬了扬手，便走出了这并不显眼的大门，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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