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读过王孟英医案的人，必定会对高频出现的“雪羹汤”有印象，我亦不例外。孟英善用食物治病，有相关的专门著述《随息居饮食谱》。不过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此雪羹真的有用么，值得王孟英屡屡使用。
感谢何绍奇先生解答了我这个疑问。他在书中有一篇“雪羹”，专讲此法。他说：
我常用此方治疗呼吸系疾患之属痰热，痰色或黄或白，但黏稠而难以咯出者，用后1～2日痰即转清易出。腹满、大便燥结者，用之即通。
看来不但有用，而且是很好用，一用即灵。难怪王孟英这么喜欢。
此方原出自于王子接（1658~？）的《绛雪园古方选注》，既是“古方选”，那说明此方也不是王子接自创的，只是源头不明。据说他还是叶天士（1666~1745）的十七位师父之一，《临证指南医案》中，多次提到王子接，言必称“王先生”。
《绛雪园》书中收录“雪羹”，描述极简：
大荸荠四个 海蜇（漂去锻石矾性）一两上二味，水二钟，煎八分服。羹，食物之味调和也；雪，喻其淡而无奇，有清凉内沁之妙。荸荠味甘，海蜇味咸，性皆寒。
何先生书中提到的那段对于雪羹作用的描述，实际上是出自于俞根初（1734~1799）《通俗伤寒论》中的按语：
雪羹始见于王晋三《古方选注》。谓海蜇味咸。荸荠味甘微咸。皆性寒而质滑。有清凉内沁之妙。凡肝经热厥。少腹攻冲作痛。诸药不效者。用以泄热止痛。捷如影响。然以予所验。功不止此。凡痰喘胸痞。呕吐胀满。便闭滞下。症瘕疳黄等病。由于肝火为患者。皆可酌用。即宜下之证。而体虚不任硝黄者。随证佐以枳朴等品。每收默效。惟俞氏谓其力薄。辄佐以更衣丸。屡奏殊功。
看来雪羹没有得到俞根初较高的信任，他临床使用一般要配合更衣丸，唯恐雪羹力不足。不过到了王孟英（1808~1868？）这里，何先生说雪羹得到了“激赏”：
《归砚录》谓：海蜇宣气化瘀，清痰行食，软坚开结，而不伤正气，哮喘、胸痞、腹痛、癥瘕、胀满、便秘、滞下、疳、疸等病，均可量用。至宜下之症而体弱不能率投硝黄者，辄重用，而随机佐以枳、朴之类，无不默收敏效云云。
从王孟英高频使用来看，确实是雪羹的知音无疑了。
与王孟英差不多同时期的王旭高（1798~1862），以及他们之后的张聿青（1844~1905）的医案中，雪羹也属高频出现，多用于痰火痰核。它还是丁甘仁（1865~1926）的常用药对，用于祛降体内痰火。
我妈那辈人耳熟能详的儿科大师董廷瑶（1903~2000），治疗一患有“嗜酸性粒细胞增多症”的男童“，”全身发疹，抓痒不安，层出不穷，脓疮污秽，且在腰背有一碗盅口大之化脓灶深凹，不能收口。热度升降不止”，“其病已8个月，元气大耗，气虚血热，夹有瘀滞”，就以雪羹煎汤代水。
此医案的按语说雪羹“涤痰清火，行瘀化积，曹仁伯氏善用于中虚痰热而不宜苦寒直折之时，王孟英氏谓其“宣气化瘀，清痰行食而不伤正气”（《归砚录》）。本例中配用雪羹，以其擅入血分，内清伏火，外通络凝也，故有其一定的治疗功用。”
综上可见，雪羹善治痰热，涤痰清火，且性味温和，不易伤正。在痰热诊治上登峰造极的王孟英自然不会错过这么好的药对。
记得我初学中医时读过《经方实验录》，现在再回头看，不免觉得略显粗糙了。
作者姜佐景说他曾遇一证，病者为一肥妇，炎夏得病，初起时微恶风寒胸闷，医者予以各种治法，却反而病增，且“胸中闷热特甚”，“苦咯痰不出，得少许，皆粘腻不堪”。医者又以大剂白虎清之而不应，“胸中闷热如故”。
之后更医，以寻常化痰药治之，稍“得寐片刻”，但旋即依然。之后兵病家以重金聘请名医某，断其为湿温证，拟下药方，服后渐出白㾦，“先后四十余日，病乃渐瘥”。
姜佐景之后回忆起此案，想起《王孟英医案》里有一则“肝阳上浮，肺气不降，痰热阻痺，胸次痞结，大解未行”的医案，王孟英“与小陷胸汤，合温胆雪羹，加旋薤投之，胸结渐开。乃去半夏，而送当归龙荟丸，谵语止且能眠，参以通幽汤，下其黑矢。再以养阴和胃而痊。”
陆士谔对王孟英此案的评语为：“邪热熏灼，顽痰阻滞。与小陷胸合温胆雪羹加旋薤，破结舒气化痰，实为吃紧之治”，“当归龙荟丸专治肝经实火“。
姜佐景说王案和陆案相得益彰，此案之用药法，比他记述的那则名医用药，高明得多，“实有霄壤之别”。
说是这么说，但他仍困于泥于经方的局限中。因为他之后又说，如果是他的老师曹颖甫，一定会用“大陷胸汤”，还说他料定“奏效之捷，必较小陷胸汤加味（王孟英医案法）更胜一筹也”。
好在为《经方实验录》作按的陆渊雷有正见，他说：“结胸既由误下而得，复以大陷胸汤峻下。舒驰远既疑之，铁憔先生亦谓大陷胸不可用。太炎先生云：结胸有恶涎，此有形之物，非徒无形之热也。非更以下救下，将何术哉？”即否定了姜佐景的说法。
痰阻，尤其是屡经误表误下之后，痰热胶结甚深，不是以下水结之法能解决的。若用大陷胸汤，不过是戕伐无辜，重伤正气，而丝毫动弹不了上焦之痰结。
原案中的“名医”所用之平和宣肺化湿之药，“悉属王道和平之品，量亦绝轻”，虽耗时久，但却能渐渐宣解闭郁之气机，因其平和而能久服，待气机转畅，白㾦透出，升降自行恢复。
但此法终不若姜佐景引用的王孟英一案之用法。小陷胸、温胆、雪羹、旋薤、当归龙荟丸、通幽汤…，我很难想象比这个更完美的方案了。
陆士谔对王孟英评价为“目光如炬，心细于发”，而我认为王孟英“心比发更细”。
更为细致，更为细腻，更为精细，的辩证和用药，本来就是温病学家们对于外感诊疗作出的最重要的贡献之一。
最后附上何绍奇先生介绍的雪羹用法：
其用量用法如次：海蜇120克，清水漂尽，以无盐矾味为度；荸荠120克，洗净泥沙，切开，同煮至海蜇化尽（约须2小时左右，如用高压锅煮则不须如此费时）。取煎出液400毫升，一日3次分服。如无荸荠，可以白萝卜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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