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笔记本
片段
1
来了一个青年人。走到我面前问我几点了，我说9点。他走开，几分钟后，他又走到我面前，问，几点了，我说9点零4分钟。另一个中年女人问，现在医生看到多少号了？我说12号，你还要等待。她不再问，走开去坐在椅子上，拿出一本图画书来读。其他人也来问，厕所，电梯，怎样坐地铁，或要一个纸杯喝水，测量血压。
青年又走过来。他比较慌张，坐不住，他扯了一片种在花盆里的树叶子，我制止不了，他要发毛。我说轮到你看了，在第一个诊室。他走进去。一会之后，青年高声吵闹起来，医生请我们进诊室去劝解。
青年的特点是，长的不怎样好看，头发长，乱，油腻，有点闷头闷脑的感觉，给人挫败感，不是讨女孩喜欢的类型，脾气容易走极端，因恋爱后被抛弃，恋人跑得无影无踪。他怎样都找不到，几天几夜受折磨，完全彻底崩溃了，无路可去，到精神病院里来，自行挂了精神科专家，和医生谈了一阵不好，情绪失控，拍桌子，命令医生给他把恋人找出来，或给他开药吃，吃了万事休，想死，且有割腕自伤的行为。医生判断不是精神病，只是一时过不了失恋这一关，建议他看心理咨询，与心理咨询师沟通，但可以给他开些安眠药物，回家睡个好觉改善他的情绪。
后面还有很多病人等着看病，他独霸诊室。我们又骗又哄把他请出诊室，他说，总得再给我找个人解决这些事情，我现在不能自己面对。我说精神科医生建议你应该挂心理咨询的号，让心理咨询师来帮助解决你的问题。他说我挂了号了，你把我喊出来，你就得另找一个人来看我。我说，各是各的号，精神科是精神科，心理咨询是心理咨询。你不是精神病，你必须挂一个心理咨询的号才行。他不干。那种激惹的情绪，天下人都歉他的，有危害到自己和他人的可能。我说，你不要和医生闹，他还要给别的病人看病，那些病人说不定比你还恼火，把天都推的翻。你跟到我走，我帮你去找人。他走在我后面，我感觉到危险的气息，我慢下来与他并排而走，又尽量走在他的后面。
我想给他开导一下，他不听，说我不行。我问他为何不行，你都没听我说一个字，他说你不是专家，你只是一个导医。我确实不是专家。他不断催出给他找人，我知道他只需要找到他的恋人才会罢了，找医生看病只是纠缠不休，我去找哪个呢，谁来接手这个失恋而疯狂的人，又不能劝他回家去，他绝不得回去。我带领他走了一阵，从二楼到一楼，走出楼房，走到草坪那里，想想，在这个医院里，医生护士病人家属工人陪护，包括花儿鸟儿都各有职责，都在忙碌。哪个是空闲的？我们继续走，我心里乱想，我就自语，背诗，算是说给他听。
有一个青年爱上一个姑娘
这姑娘又爱另一个青年
这青年又爱另一个姑娘
并且和她结了婚
这姑娘十分气愤
嫁给她偶然碰上的
任何一个男人
那青年从此郁闷终生
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
可它永远新鲜
谁恰巧碰上这样的事
谁的心就会裂成两半
我说，这是一首诗，名字叫《有一个青年》，是一位名叫海因里希·海涅的德国大诗人写的。你觉得写的好不？他说，好，听不懂，青年，姑娘的，绕来绕去。我说，我也觉得好，我第一次听人读时，激动得流眼泪。你写过诗吗？他说小学时写过作文，不喜欢诗，写不来。我说我喜欢，极其喜欢，我认为这首诗和你有点关系，你还想不想继续听一遍。他说听嘛。我又背了一次。他没说话，危险的气息在慢慢消失。
我问他，你愿不愿意听我继续说点别的东西，他说愿意听。我哇哇哇哇开始说教，直接说他，从头到脚说起走。
你的形象糟糕的很，太糟了，你不用照镜子，自己都感觉得到吧，还有股怪味道，没人愿意接近你，我是没办法陪你走路，这是我的工作，推脱不了，看你可怜，我才说的。
第一，把头发洗了，剪短，你的长头发只会让你显得更丑陋。其实你本人长的并不丑（当然也不好看）。
第二，把脸洗干净，你满面油腻，胡须也要仔细打理，整漂亮。指甲也请剪短，你看黑黢黢的，脏啊。不要黑着一张脸，把表情朝上抬，看天，从头到脚舒展开，深呼吸，现在就做。
我听到他深呼吸了一下。我说是不是好一点，不那么怒火了？他没吭声，又深呼吸了几次。
第三，去澡堂泡个烫水澡，时间泡久一点，像大家说的，驱走霉运。换上一身合身的衣服，不一定贵，但质量要比较，衣服兜里不要放许多东西，钥匙扣，纸巾，零钱，鼓鼓囊囊的，难看。
我们一直走，我越说越激动，恨不能立刻治疗好这个人。草坪有400乘400米那么大，四条小路，我和青年围着草坪转圈走。我说，这风景不错吧，有花有草有树。他远看了一下，几颗大树，树上群鸟鸣叫不止。我说，那颗大柳树，那颗大榕树，有一百年了，树上住的有树精，白天晚上都出来陪病人们玩。青年说，你编的吧，哪有树精。我说肯定有的，大家都看见过。有天上午10点钟时，从树顶落下来一只幼鸟，眼看就要落到地上，突然，一只手臂从树枝里撑出来，抓住鸟儿，扔到树顶上去。青年说，你编的像真的一样，我觉得，你们这个地方是个好地方，我以后想要来上班。我说，以后再说吧，上班这个事情，我解决不了，最好别来。
我问他多大了。青年说，21岁。我说还小。
第四，这个年龄的你也太胖了，去花点钱健身，练些肌肉出来，没有钱就跑步，天天坚持下来，效果一样好。变的健康自信，这也是吸引女孩子的法宝。如你现在这个样子，毛耸耸油腻腻的，怪罪这个那个，要死要活，谁喜欢呢？我说了，听不听在你自己。实在难受睡不着觉，可以听医生的建议，开些安眠药吃。
他低头在想什么，他的皮鞋上有一层灰，有一道一道的划痕，唉，我不想再说了。
天上一架飞机飞过来，我说，你看飞机，好清晰，是从双流机场起飞过来的，他说。我们一起仰起头看，直到飞机消失。我说，第五，要有理想，你有没有理想？他说没有。没有就去想一个，几个也行。且不管那是怎样的理想，恋爱，挣钱，读书，减肥，旅行，救助他人，脱离苦海，一定要有理想，理想会减轻你的痛苦。我又说的激动，把手放在我的心脏上。他也学我，把手放在那个位置，深呼吸，默想了一些。
我说我喜欢理想。他问，你的理想是什么？我说很多，梦想家，酿酒师，农民，圣人，主要是写诗。他看我一眼，不甚明白，我说的太悬了，至少他的情绪平静下来，比较愉快，或把他给唬住了。
我们不知围着草坪转了多少圈，他不再提出让我给他找人的话。我说，我还有其他的事情，你自己可以走了么？他说可以，我已经好多了，关于有个青年那首诗，他想我把文字给他。我在手机上搜索出来，请他自己回去读，他说这诗好，把我震动了，我会经常读一读，解除我的困境，我说好，你回去吧，从此不希望你再来了。
我很饿，累，走了两个小时。
2
关于那个中年女人，她的儿子有病。
她也想和我们说话，医院里的人她都想说话，期望多找出一些办法。她站在我面前不走，我说，你不是都看了病了，还在等什么？她说她挂了两个医生的号，抑郁和精神专家，她在等下一个医生。我问她看了以后，听哪个医生的意见，又吃哪个医生开的药？她说都要听，但她知道吃哪一种药。
我问她是哪种问题，她说不是她看病，她帮她的儿子来咨询。你的儿子在哪里？她说在家里洗衣服。她开了一家织补房和洗衣店，她织补高档衣服，技术高超。她的儿子在家帮着洗衣服，其他什么都干不了，接待不了客人。有时衣服也不洗，洗不干净，躺在床上睡，发呆，从早睡到晚，从晚睡到早，还威胁她，不准和他说话，不许靠近他。
几年以前她带儿子来看过一次病，开了一种药，效果还可以，就一直吃。以后儿子绝不再来医院。她自己就每个星期或两个星期跑一趟，挂号咨询，有7年了。我说，你儿子自己不来解决不到根本问题。她说，我也没法，他不来，一喊他来医院，他就说要把我杀了，现在还是口头说，没有实际的行动，我这样来咨询了医生后，至少知道回去如何应对。但你儿子不知道如何应对你和他自己，你这样一年一年跑来找医生，自己的心理已经上形成一种依赖吧，她微笑。
她儿子的主要问题是总认为父母把他生的丑。个子矮，五官不好，面色红润，耳垂太大，怨恨母亲。
他有一天对着镜子用刀割下一小块耳垂，就那样自己动手割的。
我说，那好痛啊，你都不制止。
我哪里敢，他动不动就说要杀了我，我死了他咋活？
你看着他割的么？他把割下来的肉扔在地上还是垃圾桶里，还是保存起来了，有些人拔牙齿后，会把坏牙齿保存。
她说没有，她不在他面前，不知道扔哪里了，应该是垃圾桶里。他恨他的耳垂。我在店铺外面低头织补毛衣，织补毛衣要多专心才做的和原件一模一样。
因她做的漂亮，收费也贵。她双手灵巧，有织布绣花的天赋，她也喜欢绣十字绣，绣山水，人物，松树，房子。她还偷偷给他儿子绣了两幅面孔，割耳垂前和割耳垂后的，藏在柜子里面，不敢让他儿子找到。
他的儿子割了耳朵还是不满意，下回不知道要做出什么样的极端。她说，其实她儿子长的很帅，真的好看啊，他自己完全不明白。我说，他照镜子时看不到自己长的好？难道他在镜子里真的看见的是一个丑陋的人？你家镜子没问题吧，当然没问题，我照出来就还好看。她相貌确实可以的，算中上。
一切都是她单方面和我说的，他儿子没有出现过，我一次没看见。她儿子唯一来看病的那回，我没有上班，或我在别的岗位做事。
何姐也在旁边听，她做完了事情，把每个蜘蛛网都清理干净，给我们又烧了一瓶开水，新鲜的。何姐是清洁工人，很聪明的老人，她想说话，女人不和她说，以为说了无用。我们说完后，在停顿的间隙，何姐说，我给你说一个方法，你回去换一面镜子，看有变化没得。女人说，换过多次，无论什么镜子，他照出来都不好看。
3
一天的最后，女人带着他的丈夫又来看病，与医生谈了一阵，丈夫注意力不集中，看完了要回家，他丈夫很高兴的样子，问医生说的什么，严重不严重，她说，医生说的，没的大事，你以后在家里，多干活，种地，少问话，按时吃药，一切听我的。于是两个人手挽手离开。这是极少见的，愉快看病的人。
人都走完了，花工来浇水，把一盆发财树和一盆橡皮树并排放，叶子都高大，感觉华丽奢侈碧绿肥胖。
[责任编辑：王紫 PN1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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