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桂花树村

穿过石头寨的时候，身上被暖暖的阳光晒得格外舒服，那些低矮的瓦房，也镀上了一层薄薄的亮光，多少透出些焕然一新的模样。沿田间小径下到山谷底，就见到一条小溪潺潺流淌，据说这就是蔓耗绿水河的源头。溪涧不宽，狭窄处可一跃而过，宽处也只是三四步便可横跨的样子。溪水寒凉砭骨，水声清脆不绝，幽幽地响着。凹洼处的水流平缓，聚集着暗昧的光，像飘展的黑缎，也似光滑的墨玉。在开阔一些的地段，阳光斜斜的洒进溪流里，在清澈的溪水里荡漾，像鱼群一样游弋。然而，真正的鱼却因谷深水冷长不大，瘦瘦黑黑的，动也不动地卧伏在溪底的砾石上打盹。溪边长满芭茅草，弯长的雪白绒毛穗子轻轻摇曳。草丛里到处是黑色的石头，嶙峋粗糙，生满潮湿的苔藓。沿溪走过的时候，心里突然生发出一种在溪边坐一坐的冲动。因是数人同行，只好强迫自己让念头一闪而过。但还是默默地在想，会不会有人真的能够有机会，在这样的溪边静坐下来，如同临溪而伏的一块石头，沉浸在时光深处，忘记山间的寒暑，聆听山风恍惚如梦？

午后的山野格外阒寂，风从山岗上滑下来，有一些风顺着溪涧小跑，踩出了一串粼粼波光；有一些风轻而易举就越过小溪，使足了劲从低处翻越一层层梯田往上攀援，还没来得及收割的稻田，泛起了金黄色涟漪，淡淡的稻子清香，也跟着会爬坡的秋风，飘进了散布在广袤田野上的村庄。一层白云慢慢地飘浮过来，它的巨大而阴薄的影子，覆盖了好大一片稻田。几只鹭鸶仿佛被突然降临的阴影惊吓着，从稻田里展翅缓缓飞起，没滑翔出多远，就像小朵白云似的轻盈地飘落下来，然后又扑棱着翅膀，从这丘稻田低飞到那丘稻田，在田埂上大模大样地踮着长腿踱步，不慌不忙的样子悠闲极了。远远近近的稻田里，三三两两的农人，像些埋头忙着啄食的鸟，俯伏着身子，弓背向天，挥动着锋利的镰刀，沿着稻垄往前割着稻子。他们肯定手臂酸沉，汗水也像雨滴一样坠到田地，他们的身体一定感到了苦累，但精神并没有麻木，心里面是快乐的，因为收获是一种难得的幸福。他们泥土一样质朴的想法，就是能够年年丰收，稻谷满仓。风调雨顺永远是每个山里人的期望，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其实就是一个山民心中的理想。

成熟的稻谷，已被东一片西一片地割刈掉，田野已经开始显得轻松，正在渐渐清朗开阔起来。我深切地感受到大地旺盛的生命和丰沛的感情，仁厚的大地，在这个时候特别的安详，轻快均匀地喘着气，就像那些农人辛苦劳作一天后回到家里洗了一把被汗水浸得又红又湿的脸，获得了一种沉静的清凉，可以舒缓地享受一段美好的时光。我的心也变得悲悯起来，感到一阵阵真诚的欣慰，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们，已经咬牙度过耕作时身子负载过重的艰辛日子，终于迎来丰收在望的时刻，疲惫的身心在慢慢放松，即将消耗殆尽的精力，也会在一碗碗热腾腾的新米饭的香味中开始逐渐复苏。

秋收的气氛让人心情愉悦，我们爬坡上山也不觉得太累。不久便途经一个小山村。这个名叫桂花树村的山寨，按字面理解应该是因桂花树而得名，但村边并不见桂花林，村中也无古老高大的桂花树，村名究竟由何而来，问及几个村里人，他们自己也说不清。安静的村子不大，二三十户人家散落在半山腰上，绿树掩映，鸡犬相闻。群山深处日头短促，才下午四点多钟，明晃晃的太阳就被远处的山尖一挡，从村中高处往山坡下望去，山谷里的稻田很快就覆盖了一层暗影。暗影迅速扩大，像长了腿似的，一会儿的工夫就爬上山来，村里的房子和树木随之一片一片阴暗下来。一对青年男女，在自家门前的晒场上，忙着收拾刚刚打下的新鲜稻谷。这显然是两口子，男的个子不高，长得敦敦实实；女的黑红色脸庞有几分干练的俊俏，看上去就是那种很善良很能吃苦耐劳的乡村女子。最后的一束阳光，透过晒场边那棵香樟树的稀疏枝叶，洒落在那个女子结实的身上。山风一吹，树叶哗啦啦地一阵喧响，还抖出缕缕清香。女子身上的碎花衬衫泛起片片零碎的光斑，像许多眼睛在闪动，极快地又闭合消失了。

男青年停下手中的活计，热情地跟我们打招呼。女子却有些害羞，不敢多看我们一眼，只顾手脚麻利地不停劳作。看着年轻健康的两口子，我突然非常强烈地想念起远方的家来。

后记：这是根据二十年前的日记整理出来的几段文字。文中提及的石头寨和桂花树村，已在前几年整体搬迁归并到了集镇，两个古老的村寨现已不复存在。这些年来，随着乡村集镇化浪潮的兴起，大地上的许多村庄消失不见了，人口朝着日益繁荣的中心集镇快速聚集，那些祖祖辈辈相传的老宅夷为平地，人们世代生活的痕迹荡然无存。有的村寨因地方区域集纂过地名志，侥幸在志书的某张纸页上，得以保存下一个实际上已无意义的名字。而更多的村寨，因地名志的缺失，最后连村寨地名都将彻彻底底消失，真正的一无所有。其实，消失的不止是村寨，更是活生生的家庭、家族历史。人类就是这样，总是在变换生存地域，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后，就将一代代传袭的历史轻而易举地丢弃、遗忘。面对汹涌的时代潮流，作为一个传统的保守主义者，我怅然若失，只能扼腕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