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天地现诗骨
蜀中古县射洪龙宝山东麓，青山蔚起，层峦叠翠，一座规模不大的古冢静卧其间，遥望梓江水奔流如射，急匆匆前去与涪江汇合。被后世尊为“诗骨”的初唐诗人陈子昂，永不消散的峻奇魂灵，倚冢睥睨着苍茫的天地。公元702年，年仅四十二岁的陈子昂冤死狱中，之后陈氏家族将他埋葬于此。
命运多舛的陈子昂，含冤去世70年后，终得昭雪，东川节度使李叔明奉朝廷诏命为他立旌德碑。由赵儋撰写的碑文，恰如其分地写出了陈子昂的卓然与孤傲：“道可以济天下，而命不通于天下；才可以致尧舜，而运不合于尧舜。”武则天通天二年（697年），37岁的陈子昂独自一人登上幽州蓟北楼。猎猎朔风扑打在的脸上，俯瞰寥阔萧索的大地，陈子昂顿时心潮澎湃。年前，契丹在营州发动叛乱，一路焚杀掳掠，攻城陷地，直逼幽州。武则天派建安王武攸宜东征契丹，陈子昂随军征战，为军中参谋。武攸宜出身亲贵，是武则天的侄子，并不通晓兵法军事。在他的昏乱指挥下，屡战屡败，全军震恐。陈子昂数次建言整饬军威、严肃军纪和改变作战方案，以利再战。然而，武攸宜对陈子昂的建议嗤之以鼻。体弱多病的陈子昂报国情切，不顾武攸宜反感，再次慷慨陈词，自请带领万人为前驱，冲锋陷阵，以破顽敌。不料，刚愎自用的武攸宜恼羞成怒，将他贬为军曹。蓟北楼又称幽州台，前身为战国时期燕国的燕昭王所建的黄金台。传说燕昭王尊郭隗为师，为之建筑高台，置黄金于其上，以此招纳贤才，于是各方贤士纷纷前往燕国，为燕国建立了功勋。孤独地伫立在幽州台上，想起知能善任的燕昭王礼贤下士，而自己满腔热忱却遭庸官贬斥，追古抚今的陈子昂倏地热泪盈眶，生不逢时的痛苦和悲凉，在心中似万马奔腾，卷起遮天蔽日的风尘，弥漫出来却是暗哑的巨大孤寂。陈子昂悲怆吟唱：“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大气磅礴、雄浑苍劲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山河陷入无边的沉寂。这不止是诗人抒发抱负未能实现的伤感，就是用忧国忧民、沉雄悲壮这样的词语，也不能完全表达陈子昂当时的心境。千年以后，明末清初一个叫黄周星的文人，这样评论留下千古绝唱《登幽州台歌》的陈子昂：“胸中自有万古，眼底更无一人。古今诗人多矣，从未有道及此者。此二十二字，真可以泣鬼。”吟罢《登幽州台歌》，怀着满腔幽愤，陈子昂在内心深处作出了一个重要抉择。军罢还朝后，陈子昂即以父老当侍为由，辞官回乡。寂然归隐故里，他准备秉承司马迁笔法，着手将汉唐以来的历史写成《后史记》。刚把纲目编好，就突遭丧父之痛。他本是至孝之子，沉浸在悲痛中不能自拔，以至于虚弱不堪，柴毁灭性。没料到雪上加霜，祸出不测，射洪县令段简给陈子昂强加莫须有的罪名，将他拘捕入狱。这不是陈子昂第一次身陷囹圄。几年前，他就莫名其妙地遭受过牢狱之灾。683年底，唐高宗李治驾崩后，朝廷各方势力就其灵柩是否运往长安一事争执不下。陈子昂洋洋洒洒写下了长文《谏灵驾入京书》，认为洛阳去长安路途遥远，扶柩回京，劳民伤财，不如就近葬于洛阳。武则天看后，大加赞赏，“天后览其书而壮之，召见金华殿”向其问政。陈子昂意气风发，慷慨应答，武则天甚为满意，当场赞扬道：“梓州人陈子昂，地籍英灵，文称伟煜。”陈子昂因此担任麟台正字，旋迁右拾遗。公元690年，武则天在洛阳应天门举行大典，改国号为“周”，摇身一变成为女皇。作为那个时代难得的直臣之一，陈子昂上书论政“言多切直”，对当时种种苛政弊端毫不留情，每每令武后不快。陈子昂不管不顾，言天下之不敢言，谏言越来越犀利，武则天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史书说，武则天对陈子昂的奏疏“不省”、“不听”。虽屡遭冷遇，陈子昂依然为民请命，不惜触犯龙颜。他先后给武则天上了十多道奏疏，均未被武则天采纳。694年，陈子昂因“坐缘逆党”而蒙受了牢狱之灾，实际上也可看成是“因言获罪”。陈子昂坐牢将近两年时间，后因罪证不足，加之他在京城名声颇为响亮，武则天多少手下留情，他最终得以释放出狱，并且官复原职。身有旷世才华，让陈子昂当年侥幸从女皇武后的魔爪缝隙中获得一线生机。但是，第二次身陷牢狱，想不到遇上射洪县令段简这么一个凶残的小鬼，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史载，入狱之前，陈子昂给自己占了一卦，卦大凶，陈子昂惊道：“老天不祐，吾殆死乎！”段简为何将陈子昂打入大牢，史料没有确切地记载。史学界主要有两种说法，一说段简垂涎陈家钱财，心怀觊觎，使了下三滥手段，将陈子昂诬陷入狱。据说，陈家人给段简打点过20万缗，也未能将陈子昂救出。另一说是陈子昂直言极谏而得罪过的武氏外戚武三思、武攸宜等人，暗中指使段简，给陈子昂罗织罪名，将他置于死地。两种说法的结果都是，公元702年，年仅42岁的陈子昂带着冤屈和遗憾，悄无声息地死在了狱中。陈子昂的一生虽然很短暂，但他却是唐诗发展过程中具有开拓性的关键人物，就是称他为初唐诗文革新运动的“旗手”也不为过。初唐的诗坛，弥漫着齐梁余风，文风柔靡不振，形式过分讲究词藻、对偶、声律，文人多喜吟风弄月，或以写轻薄的男女之情为乐，空虚而贫乏。当陈子昂见到东方虬的《咏孤桐篇》，眼前一亮，心中激动不已，随即写了一篇《修竹诗》相和，并附短札《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此札全文如下：东方公足下：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处，见明公《咏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遂用洗心饰视，发挥幽郁。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解君云：“张茂先、何敬祖，东方生与其比肩。”仆亦以为知言也。故感叹雅制，作《修竹诗》一首，当有知音以传示之。
在这篇精要书简中，陈子昂开篇明义：“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痛斥写诗之道已败坏五百年了。写诗走上歧途，不行正道，从初唐往前面数到西晋，基本上就是五百年。陈子昂认为汉魏风骨才是诗歌的的正道，不仅言之有物，而且铿锵有力，慷慨悲凉，语言质朴刚健。两晋和刘宋时期，这种风骨没有传承下来，不过魏晋风骨的好作品还是在世间流传。
紧接着，陈子昂痛陈“齐梁体”弊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他认为彩丽竞繁和兴寄都绝，便是“齐梁体”的顽疾，诗文写得繁复漂亮，可就是内容空洞。因此他说“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一针见血地指出齐梁体作品缺乏思想性，根本就没有表达思想和情感，以致诗歌成了一种形式主义的东西。陈子昂借赞赏东方虬的《咏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 鲜明地阐述自己的观点，遵守诗文正道，形式和内容统一，不仅要有汉魏风骨，还应音律完美，这样的诗才是好诗。纵观初唐时期诗歌变化发展的历史，陈子昂提出诗风归正、倡导汉魏风骨的文学主张，并且指出了只有内容和形式相结合才是唐诗未来的出路，可谓是真正有觉醒意识地扫除六朝以来诗界绮靡之风，并取得重大成就的第一人。因此，《新唐书·陈子昂传》云：“唐兴，文章承徐庾之风，天下尚祖，子昂始变雅正。”诗风一变，一个朝代的精神气质也随之改变，这才最终形成盛唐诗的巅峰。陈子昂风骨峥嵘、寓意深远、苍劲有力的诗风，几乎影响了在他之后的所有唐代大诗人。用现在的话来说，陈子昂就是一面高高飘扬的旗帜。狂放不羁李白，在峨眉山看到陈子昂的遗著后，为其深深折服，后来在《赠僧行融》一诗里，他把陈子昂比作“凤毛麟角的才子”。李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文学主张和风格，正是陈子昂文学革新的深化。杜甫对陈子昂更是崇敬有加，曾专程到四川射洪拜谒陈子昂故居，然后写诗称赞陈子昂：“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白居易不仅把陈子昂和李白并列，说“每叹陈夫子，常嗟李谪仙”，还把陈子昂与杜甫合称，说“杜甫陈子昂，才名括天地”。可见，在后起成名的白居易心中，大唐的三大诗人是陈子昂、李白、杜甫无疑。同样是大家的韩愈，则在诗里说：“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勃兴得李杜，万类困陵暴……”言下之意，陈子昂就是盛唐文学的先行者，没有他就没有李白、杜甫的成就。一代文宗陈子昂死后1311年，公元2013年11月，“陈子昂诗歌奖”横空出世。据称，设此奖是为了纪念诗人陈子昂，打造唐诗故乡、新诗圣地。从此，每年度皆有众多写新诗和诗词的诗人及诗歌理论家、翻译家瓜分常设的八个奖项，到如今已经沸沸扬扬好几年了。一千多年过去后，被陈子昂等伟大诗人洪钟巨响震碎的齐梁诗风，犹如死灰复燃，重新在当今诗坛飘荡出光怪陆离的焰火，浮艳、颓废、奢靡、猥琐、纤弱、自恋……千姿百态、纷纷籍籍，诗人良莠不齐，作品鱼目混珠，规则或明或暗，推手若隐若现，如此颓滥浮华的现实乱象，追求写小诗、得大自在，好似生活在缥缈的田园风光中的诗人，也能幸运荣获大奖，也就见怪不怪了。然而，陈子昂的在天之灵，定然又要仰天长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只是，这旷古的绝唱在当下回响时，陈子昂会因各形诗人假借以他之名设立的大奖浪得虚名而多出一份无奈的郁愤和感慨。个中况味，当真难以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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