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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株待字”第143篇原创：
当黑变成了白，白还是白吗？
总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你。
从墙上张贴的宽幅照片上，从闪烁的电子屏幕中，从硬币、邮票、书籍的封面、横幅、海报、香烟盒子上，有一个八字胡浓密的中年男子无处不在，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你。
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
一个声音不厌其烦地告诉你：
“战争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无知是智慧。”
在这样的反向乌托邦，人人擅长表情管理，言必称颂伟大领袖；哥哥从妹妹手中抢食，女儿举报父亲的梦话；夫妻之间不可有性欲，只有造人（making a baby）、为党尽责（our duty to the party）的仪式……
你有没有感觉到毛骨悚然？
“
乔治.奥威尔《1984》封面之一
如果说，《动物农场》讲的是少数动物如何变成人类，戴帽子、配保镖（狗）、畅饮啤酒，像人类农场主一样奴役其他动物的故事；那么，小说《1984》则向我们呈现了一种方向相反的异化。
Parsons先生，长着一张青蛙脸，大口吞咽食物，带着一种动物的愚蠢（with the stupidity of an animal）；他的家里一片狼藉，像刚刚有大型猛兽来过（large violent animal）。
长着骷髅脸的男人（skull-faced man）,听说要被送到101房间脸都绿了，发出动物般的嚎叫（he had set up a wordless howling, like an animal）。
被捕后，Winston蜷缩在地板上，像一只没有羞耻心的动物（as shameless as an animal）。
在101房间，有一个瞬间，Winston Smith就是一只厉声尖叫的动物，理智荡然无存（for an instant he was insane, a screaming animal）。
人是可以变成动物的（没有侮辱动物的意思）。
“
《1984》海报，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
原因有多种多样。
比如，宣传机器（propaganda）无孔不入。
举一个例子，Parsons家六七岁的小孩，从背后用玩具自动手枪指着一个成人邻居🔫大吼：“举起手来！”当时，这位邻居刚刚应女主人的请求帮他们家疏通好下水道，正准备离开。
那孩子继续冲他喊道：“你这个叛徒，你这个思想罪犯，你这个欧亚间谍，我要毙了你，我要蒸发你，我要送你去开采盐矿1⃣️（应是送去劳动集中营。原文见文末）！”
后来Parsons先生，Parsons先生被女儿举报了，她在钥匙孔偷听到他说了“打倒老大哥（down with the big brother）”的梦话。Parsons先生入狱，他坚信party不会出错，希望自己快点改邪归正，又为自己把孩子教育得如此纯正感到骄傲。
此处应有狂人的呐喊：“救救孩子！”
《1984》海报之二
电子屏幕24小时开着，实时监控。
无论清醒还是睡着，在浴室里泡着或在床上躺着；或在公共食堂咀嚼水泥味的食物，或在僻静酒吧饮吞糖精勾兑的饮料……
无论什么时候，门里门外，宣传机器阴魂不散，电子监控如影随形。
“印刷术发明之后，公共舆论更加容易操控；电影、广播又让这种操控走得更为深远。电视和科技飞速发展，信息接收转换可同步。私人生活走到了终点2⃣️。”
除了躯壳里那个几个立方厘米，没有什么是属于自己的3⃣️。
人与人之间充满防备，满腹猜疑。
谁都知道思想警察（thought police）是可怕的。
说话和行事都得小心谨慎，任何一个不经意的词语、漫不经心的表情、声音的变化都可能会引来揭发。通常抓捕都是在夜里，你从睡梦中睁开眼睛，床边陌生人围了一圈，手中的手电晃瞎你眼睛。
男主人公Winston Smith怀疑一个年轻、漂亮、深色头发的女同事是思想警察，他有理由但没有证据。他还疑心她是在跟踪自己的间谍，要不是静脉曲张发作，他考虑杀了她自保。
《1984》相关的插图
人和人性，全都不一样了。
语言简化了，坏的变成不好的（ungood），优秀变成好加（plusgood）,出色变成好加加（doubleplus good）；想法变少了，思想统一了，主旋律是唯一的正确，光顺从还不行，得发自内心的热爱。
记忆暗淡了，历史可以被无数次改写。
“如果所有的记录都在讲同样的故事，那么谎言就可以进入历史变成真相。谁掌控着现在，谁就掌控着过去；谁掌控着过去，谁就掌控着未来。4⃣️”
什么是谎言？什么是真相？不重要了。
肉体的欲望以扭曲的形式附着在现实的褶皱中。
“没有什么感情是纯粹的，所有的东西都混杂着恐惧与怨恨。他们的拥抱是一场战斗，高潮是一种胜利，是对party的一次致命打击，是一种政治行为。5⃣️”
有的名字突然查无此人了。
从家里跑出去的孩子回到家，发现母亲和妹妹消失了，东西都还在，人没了。
不久前还一起在食堂吃饭、兴致高昂地第十版新词典的同事，突然失踪了，随之而来的是社会性死亡，没有人再提起他。
粗略统计，《1984》有30种以上非自然死亡的表达。
有的陈述动作，如处决（execute），绞死（hang），谋杀（murder）, 屠杀（slaugter），枪毙（shoot），消除（eliminate），终结（exterminate），结果（ finish），消音（silence），歼灭（annihilate），覆盖（obliteration）。
有的明示结果，如消失（disappear），消灭（vanish）, 蒸发（vaporize），抹除（wipe…out of existence and out of memory），擦掉（Rub…out of existence），清洗（the first great purges）等。
还有的则预设了隐喻，将死者界定为罪人、敌人、没有资格生存的生物、需要被消灭的存在，如革除（abolish），消化（assimilate），关掉（Turn out），清算（make down），监禁（imprisonment），判刑（sentence），非人（unperson），等等。
从字面上，死刑的暴力消解了，杀戮的酷烈减轻了。
自然死亡“die”也有，比如，用于表示声音的自然消弭。
消失的人都去哪儿了？
也许是集体监狱，性别不同、年龄各异的“嫌犯”共处一室。
也许是101房间，那是刑罚的极限，私人定制，每个人会在那儿遇到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也许是没有黑暗的地方，比如爱部（ministry of love），灯会一直一直亮着。
也可能是真正的黑暗，去了就不会再回来。
在《1984》的结尾，Winston Smith出来了，身体慢慢恢复了，换了新的工作，事少，钱多，人不累，还在体制内。一切都挺好，他爱老大哥。
看到这里，你是否为他感到欣慰？
有时候，他独自坐在酒吧，电子屏幕刮噪，有人在欢呼、奔跑，他品尝着杜松子酒，回味自己的一个美梦：他又回到了爱部，一切都被原谅了，灵魂像雪一样洁白，那颗期待已久的子弹射进了他的脑袋。
“
《1984》可以《动物农场》对照着看。
《动物农场》有四只猪被揪出来，忏悔它们和被驱逐的Snowball有联系，受Snowball嗾使犯下各种事端，后面又有更多的动物都出来忏悔，皆被处决。
忏悔之前发生了什么？忏悔的事儿都是真的吗？书中没有说。
在《1984》里，“反动势力”被抓住，身体和思想接受反反复复的洗礼，坦白交代，虔诚忏悔，里里外外全被掏空，洗得干干净净，徒剩人类的躯壳。
还有这么一句话：“那些忏悔都是假的6⃣️”。
《1984》中提了一笔：“孩子出生后就会被人从妈妈身边带走，就像人们在母鸡身边取走鸡蛋7⃣️。”
这样做的用意是什么？
《动物农场》里也有讲。拿破仑从母狗身边带走了刚出生的小狗崽子，说要亲自教育。后来这些小狗崽子长大了，成了拿破仑的私人保镖，为他驱逐异己，守卫他吃饭睡觉，拿破仑指谁就咬谁。
《1984》大约有十分之一的篇幅是在摘录“the book📖”，里面很多论述在《动物农场》中都有对应的表现。
比如，书中说，顶层的目标是保持特权，中层的目标是取代顶层，底层的目标是公平公正。中层打着公平和自由的旗号拉拢底层策反，一旦达到目标成为新的顶层，他们就把底层塞回老位置8⃣️。
这里提到的顶层、中层和底层，在《动物农场》皆有对应。
再来，《1984》提到，从底层的视角来看，历史变革没带来什么，顶多就是主子换了而已。这就是《动物农场》牛、马、驴、鸡的遭遇。
《动物农场》中说，“所有动物一律平等，一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平等”。
在《1984》中，Julia有一次搞到了少量真正的糖、真正的咖啡、真正的茶，Julia说，没有什么是那些猪猡那里没有的。
Winston和Julia去了O'Brien的办公室，在那里电子屏幕是可以关闭的，可以喝到真正的红酒，散发着醇香，他们此前只在书里见过。
小说《1984》中还提到，历史是一个循环的进程，起义和暴乱隔一段时间会有，但社会结构不变，“结局是蕴含在开始之中的”。
《动物农场》就是这样的结构，开头的局面在结尾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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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偶尔也会联想到《道德经》。
“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是智慧。”
发动外部战争是为了维持内部和平，放弃个体自由是为了换取集体自由，放弃自己的思考顺从集体的结论得到大智慧。
所谓双重思想（doublethink）的精妙之处，在于让人允许对立的东西在大脑中并存。比方说，你知道黑是黑，白是白，这是其一；但如果party说黑的就是白的，那你也要说黑的就是白的，这是其二。
权力膨胀之后，和平、自由、智慧的概念扭曲了；但战争是真的、奴役是真的、无知也是真的。
《道德经》也有对立的概念，第十八章，“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我的理解，对立的概念是彼此依存的，概念的内核和外壳未必是一致的。所谓的大道废弃了，真正的仁义也许会凸显；所谓的智慧当道，伪饰也将如影随形。
书里有很多具象的黑与白，比如Charrington先生头发一开始是白的，眉毛是黑的；后来，他的头发变黑了。
还有，Winston下象棋，多次说到“White always mate”，大意是白子总是可以将军，白色是会赢的。
在梦里，他的灵魂像雪一样白。
“
《1984》中也有对权力的讨论。
O'Brien认为，上帝就是权力，以他为代表的人是权力的祭司，他们追求的就是权力本身。权力是凌驾于人的权力，权力是目的而非手段，权力把人的思想撕成碎片，再构建出新的形状。
“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这少数人是手掌大权的人。
在这个前提下，2加2可以等于四，也可以等于5，也可以等于3.O'Brien举起4根手指 ，反复问Winston这是多少，Winston一开始坚持说是4.
O'Brien说，party代表着人性，老大哥是party的化身。你是末人（the last man),我会让你看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光顺从老大哥还不行，你得发自内心地爱。
“老大哥真的存在吗？”“他像我存在一样真的存在吗？”Winston追问O'Brien。O'Brien说，老大哥存在，但你不存在，你在历史河流里不存在。
最后，Winston在纸上写下了几行字：
“2加2等于5.”
“上帝就是权力。”
我想到了尼采常被引用的一句话：“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读完《1984》之后，我感觉无论你是否凝视深渊，深渊都在凝视着你。
一个人可以无视深渊，顺从深渊，或者爱深渊，安安分分地当好末人，稳做奴隶；也可以怀疑深渊 ，对抗深渊，仇恨深渊，进入深渊，或痛苦挣扎地死去，或者成为深渊的一部分，像动物一样活着，像蔬菜一样活着。
还有别的选择吗？
我在《1984》中没有看到。
Winston曾经寄希望于无产阶级(prole)，想加入兄弟会（brotherhood），选择投奔O'Brien。他以为，梦中那个“我们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遇9⃣️”的声音是O'Brien的。
最后他发现，没有黑暗的地方不是乌托邦，不是世外桃源。在那里，黑暗被人为地删除了，抹除了，消除了，终结了，擦掉了，清洗了，蒸发了，格式化了。有什么人只手遮天，遮天蔽日。
法农在《黑皮肤，白面具》中说，所有的黑人只有一种命运，那就是变白。在《1984》里，所有存在只有一种命运，那就是白色。
“
小说中我特别喜欢的几个细节。
一个是玻璃镇纸。Winston在杂货铺买下了一个玻璃镇纸，它形状特别，有玻璃的颜色，玻璃的质地，但却有雨水般的手感。中间还有珊瑚，发出玫瑰般的色泽。
Winston喜欢这个玻璃镇纸的毫无用处，他觉得他和Julia在那个小世界，就像珊瑚被包裹在玻璃中。当两人被捕，首先碎裂的就是玻璃镇纸。
然后是一些歌声。
Winston和Julia第一次幽会，有一只画眉在歌唱，Winston听着那美妙的歌声、千回百转的旋律，忍不住纳罕：“它为谁，为什么而唱呢？没有配偶，没有竞争者，谁让它站在这段独木的边缘，对着虚空倾泻这美妙的音乐？1⃣️0⃣️”
后来他们聊起这个话题，Julia的回答我也很喜欢，她说，它不为我们而唱，它为自己而唱，哦不，它只是在唱。
除了画眉的音乐，书里也提到了妇人哼唱的歌谣、包含"here comes a candle to light you to bed, here comes a chopper to chop off your head"的童谣，还有最后Winston和Julia见过面之后，酒吧里传出来的歌词：
“在那浓荫蔽日的栗子树底，
你出卖了我我出卖了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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