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我决定戒酒

上次回西安，仓促地见了几个好朋友。原以为多年未见了，会有很多旧要叙。

结果我不胜酒力，直接断片，包间内除了朋友，还有朋友的朋友。场面很是尴尬和不雅，让我回深圳后羞耻地反思了很久。

痛定思痛，酒是得戒掉了。因为我在酒场上丢人的事，远不只这一次。

在所有的耻辱史中，第一次去女朋友家见家长的过程，应该是最惨绝人寰的。

准女婿首次登门，不但带了一包假茶叶，还在洗澡时砸了老丈人的新卫生间……

在回忆悲伤往事前，我得先说一个串连起整个故事线索的关键物证——我大腿内侧的一块胎记。

关于这块胎记，听我妈说，我出生时把接生婆都吓了一跳，但惊魂未定的老太太很会说话，自己受了惊吓反倒先安慰起我爸爸妈妈：

“吉人天相啊，从古至今，那些大富大贵的人，都有不同凡相的地方！”

托老奶奶的吉言，大富大贵至今也没在我身上应验，倒是这片黑不溜秋的皮肤，让我从小吃尽了苦头。

我们村头有一条大河，从我记事起我就不敢在夏天像别的小朋友一样，光着屁股下河抓鱼游泳。

因为村里孩子一看到我来了，就一起大喊：“快看，快看，猪皮下水了！”

而“猪皮”后来竟然成了我的绰号，被小伙伴们编成了各种各样的顺口溜，一直伴随着我到初中毕业。

直到我以我们乡第四名的成绩，考上了县中（那年总共考上4个），才摆脱了这一切。

从高中到大学，虽然胎记偶尔也会被同学看到，但大家相对都懂得了点分寸，虽然好奇大多同学也都能忍着不问东问西。

毕业后，我来到深圳工作，认识了现在的女朋友，她是陕北榆林人。

相处了快两年，我觉得是时候拜见一下未来的老丈人，把亲事敲定了。

从深圳去陕北，是一段漫长的旅程，平时那两三天的假期连路上的时间都不够，所以我们商量着过年直接去陕北过。

女朋友属于那种整天无忧无虑过自己小生活的人，对老家的各种风俗礼节，了解还没我多。

我通过道听途说和自己上网查询，大概了解老丈人他们那里的人，讲传统、重礼节。

更重要的是坊间盛传，当地人都能把白酒当水喝。

所以我提前半年就开始为这场对我至关重要的见面之旅准备和规划。

但我终究还是太年轻，仅仅处理“第一次见老丈人带什么东西合适”这个问题，就耽误了好几个月。

为此我还专门请教了西安的朋友，无奈朋友生活条件太好，给的都是“何不食肉糜”这种茅台酱香软中华打底的建议。

对我这种升斗小民而言，逼格太高的操作我驾驭不了。

我还是按照自己能力范围内的思路来准备：在我们出租房附近最大的超市“人人乐”里面买了铁观音茶叶，还买了深圳当地的名牌香烟“五叶神”，白酒打算在西安换乘时买四大名酒之一的“西凤酒”，另外还买了衣服和鞋。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跨越两千多公里，在大雪纷飞的腊月二十七下午，到达了陕北榆林。

在久仰大名如雷贯耳的窑洞中，受到了准老丈人一家人的热烈欢迎。

准女婿上门，在当地是一件大事，按照风俗，要请亲朋好友一起来家里吃饸饹。

老丈人早早地就通知好了家族里的重要亲戚，天还没黑，一个个热情洋溢的亲戚，就把小小的窑洞挤得水泄不通。

我被安排坐在烧得滚烫的炕边，一个个地和前来的亲戚们打招呼。

虽然之前让女朋友给我做过一些简单训练，但真正到了陕北听到纯正的榆林腔调方言，我还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听不懂。

我只能被动地接受着亲戚们无与伦比的热情，感受着他们热情掩藏不住的审视和评判的目光，呆头呆脑地一边笑着，一边“你好，你好”或者“嗯”，“哦”。

老丈人一家忙着做饭，落单的我能感受到亲戚们眼神中的异样，甚至能听到他们心中“这娃不会有点憨憨吧”这样的疑问。

但真的是听不懂搞不明白，所以不管他们说什么我都还是只能点头。

好不容易熬到吃饭时间，我天真地以为终于获救了呢，没想到却只是苦难的开始：一口饸饹还没吃到嘴里，热情的亲戚们竟然“砰”“砰”开了好几瓶白酒。

样式十分古朴的瓶子上，赫然写着“老榆林”。

这时，忙了一下午的老丈人坐在了我旁边，虽然我们还并不熟络，但终归是“自己人”， 我心里瞬间觉得有了依靠。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老丈人开始重新向我介绍早已和我相互“打过招呼”的亲戚们：

这是三爷，那是小叔，旁边就是你二姑夫……

我虽然饿得心慌，但头脑当时还算机灵，每听到老丈人说一个，我赶紧适时地端起酒杯：

“敬爷爷叔叔伯伯姑夫……”

陕北人豪爽，端起酒杯就没有一个随意的！

一圈下来，我已经感觉眼前仿佛看到了深圳湾的海浪了。

但老丈人温和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刚刚都是长辈，那边坐着的是你平辈，堂哥堂弟表哥表弟……”

这些平辈既豪爽又主动！

这时，桌上的长辈们看到我伸手拿筷子都要挥舞好几下才能正确定位，知道我已经上头了。

一位叔叔随手抓起放在柜子上的茶叶盒，说要帮我泡茶醒酒。

其他亲戚们也都附和说那就都倒上茶水，休息一阵再喝酒，高潮出现了。

那盒茶叶正是我从深圳千里迢迢带来的，在我模糊不清的视线里，被打开倒进茶杯，冲入开水——

神奇，这铁观音怎么见水就长？

刚开始我以为我喝多了眼花，摇了摇脑袋再仔细看，没错，茶叶在杯子里面变得硕大无比，简直像小孩巴掌！

老丈人也觉得奇怪，还端起来喝了一口，巨大的叶子堵在杯口，一小半都贴到他下巴上了。

还是女朋友的爷爷见多识广，立马说拿错了茶叶，这个是放了好多年准备扔掉的，立马喊人去拿来他珍藏的茶叶……

虽然有些喝多了上头，但我头脑依然清醒。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自己第一次上门给老丈人送的茶叶竟然是假的，这让我顿时觉得酒精翻涌两颊滚烫，恨不得钻进黄土高坡的最深处……

因为爷爷的冷静救场，一桌子的亲戚们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常，反而是几个人看到我突然脸红得厉害，不停地夸我：“小伙，喝酒上脸，可能喝咧！”

终于在极度尴尬和酒精的共同作用下，我开始显出断片前的明显症状，眼神，口齿和意识都变得模糊起来。

但是，我这个人有个很大的好处，就是酒后不胡言乱语，不手舞足蹈，不撒酒疯。

一般来说，如果我话比正常时变多了，说明刚刚有点酒意；

当话越来越少的时候，基本上酒精已经上头；

如果正襟危坐，面容庄严时，百分之百就是快断片了。

不得不说我这个准老丈人的观察力还是相当细致入微的，他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有对亲戚们点头或者摇头了，估摸着这准女婿怕是撑不住了。

他就和亲戚们说，我赶路一天多，今天就让先歇着，明天再接着喝。

故事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滑向了更惊悚的高潮。

准老丈人的时机把握得真是恰到好处，刚刚把我扶到窑洞外面的洗手间，我就来了场现场直播。

至于我那惊天地泣鬼神的翻江倒海，有没有波及到他，我事后曾经多次有意无意追问过，但他都矢口否认。

不过他狡黠的眼神早已出卖了他，但当时我自己身上被污染得不成样子了，并且我的大脑也被酒精迷糊得不成样子了。

一晌贪杯竟然忘记自己身是客，还以为在深圳出租屋里，我推搡着老丈人，大声嚷嚷着要先洗澡后睡觉。

老人也毫不含糊，一边帮我调试好洗手间里面太阳能热水的温度，一边匆匆忙忙在旁边给我端来一大盆炭火。

既怕开水烫坏了准女婿，又怕冷风冻坏了准女婿。

料理好这一切，准老丈人才放心地关上门，准备再去招呼亲戚喝酒。

据他后来帮我回忆：他出门走不到三步，突然听到洗手间内传来“哗啦”一声巨响——他说他当时整个吓蒙圈了。

还好窑洞里面喝酒的亲戚们听到了巨响，一起出来询问才让老人反应过来：赶紧救人！

其实事故本身并没有到“赶紧救人”这样严重的程度，但是后来被他们反复爆笑着提及的“事故现场”，让我每每想起如鲠在喉如芒在背欲哭无泪生不如死生无可恋……

我一直怀疑他们有添油加醋的成分，但他们都众口铄金地言之凿凿：

当晚，我这个一晚上都是点头微笑犹如弥勒一般优雅的准女婿，在准老丈人家的乡村洗澡间，连热水都没打开，就一个趔趄撞碎了那个小玻璃间的玻璃墙。

当他们大惊失色地打开洗手间门，只看到这位准女婿赤条条地躺在冰冷的地上，嘴上似乎带着惬意的笑，胳膊和肩膀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地上满是碎玻璃……

老丈人后来给我讲述时还心有余悸：当时我吓坏，这孩子到底怎么了，有啥想不开吗？

老人不顾一切地抱起我狂奔着冲进窑洞，灯光下仔细看了看我！

发现我只是站不稳肩膀撞到洗澡间玻璃，玻璃碎了我又摔倒了，并没有他幻想的各种想不开。

如释重负的准老丈人又赶紧检查我伤得严重不，结果发现撞碎那么大的玻璃我身上竟然只有几个细小的划伤——

这或许是迄今为止唯一能够证明接生婆说我“大富大贵”的事情了。

但我身上沾满了玻璃渣子，当时酒精上头，人还时不时地乱动。

准老丈人不敢掉以轻心，迅速找来手电筒，一点点在我身上找玻璃渣子……

我既痛恨酒精又感谢酒精，因为酒精我才如此狼狈不堪，亦因为酒精我才能够在人生最令人窒息的尴尬中浑然不觉怡然自乐。

多年以后，已经和老丈人成了一家人的我，曾经多次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地试图还原一点那晚的一些细节，好让我能够推测出来，

在那个永生难忘的夜晚，到底有多少双罪恶的眼睛目睹了那惨绝人寰的一幕。

人终究是丢下了，好歹也让我知己知彼输得明白啊！

但始终一无所获，老人口风极紧，坚持宣称，他在最危急的时刻依然能够义正辞严地拒绝亲戚们热心援助，帮我守护了最后一点残存的尊严。

我对此十分怀疑，因为老丈人每次三杯酒下肚后，都会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很久，又实在忍不住地问道：“那个，你腿后面，那个黑色的，去医院查过吗？不会影，影响啥没，，没，有问吧题吧?”

第一次问时我正在津津有味地就着羊杂汤吃丈母娘精心制作的陕北名吃“洋芋擦擦”，老丈人猝不及防地发问惊得我灵魂出窍，差点一口老羊汤喷在他脸上。

但老头丝毫不顾及我无处安放的尴尬，躲躲闪闪但又坚定不屈的小眼睛里面，散发着直击灵魂的探询之光……

每每此刻，我都会觉得我的人生为何是如此地艰难?

我哭笑不得却又欲哭无泪，生无可恋才是我那刻人生的真实写照。

这样的情形，却持续了很多次。

一直到去年，我的孩子在深圳出生。老丈人专程过来喝了顿大酒，酒后气色极好。

关于往事，却是只字未提。

看上去，老头压抑了许久的心事，终是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