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一言难尽的中年男人，两种输不起的人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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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无法苛求感情的公平，总有人付出有人蛮横，有人幸福有人心疼。

说完凉生的故事，我沉默了很久都不想再说什么。

梁生也长时间没有再说话，不过我看到他眼圈有些微红，是这么多年的第一次。

心事重重地喝完一小碗砂锅粥后，梁生突然对我说，你赶紧写写我的故事吧，主要写我老婆。

我有些错愕，写你老婆？写她——遇人不淑却执迷不悟义无反顾跟着你越陷越深？

话是没有说出来，但梁生感觉到了我的意思，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想让你帮我歌颂她，你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也不对，我也说不出来，你帮我写，我给她看。”

我有种痛彻心扉的感觉，这个时候的歌颂，该有多残忍？

让一个带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小孩的年轻妈妈，看到她那已经在网络赌博的泥潭中无法回头的丈夫，依然那么爱她？

真的写不出来，梁生。

我至今都无法理解你对着光怪陆离的赌博网页，越是血本无归越是拼命下注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又怎么能去理解，为什么你老婆一个重点大学研究生愿意跟着你，带着大的不满三岁、小的还不满两个月的孩子连夜跨省奔逃躲避追债人？

有件事压在我心里整个晚上，直到吃完饭沉默着道别，我也没有说出口。

我想劝梁生离婚！

在各种网贷公司24小时不间断、360度无死角骚扰和恐吓催债成家常便饭的生活里，唯有让梁生和家人彻底切割开，才能真正保护她们。

只是这已经是2018年春节前一周，有些话，虽然紧要但真的不该这么直接地说出口。

好几年前，梁生就是我很要好的朋友和很佩服的偶像。

办公室里面他的能说会道让唯唯诺诺的我相形见绌，球场上长发飘飘风驰电掣的他，不仅让女孩尖叫也让我羡慕。

都是初出茅庐的我们，我却一直觉得他领先我十多年。

我甘愿做跟在他后面默默无闻的小弟，他也时时处处帮我维护我处理不好的事。

当我知道他其实也是来自偏远地区的穷苦农家时，我更是对他仰慕得五体投地。

同样的出身背景和生长路线，为何他竟然出出落得那么动人，我却挣扎得如此艰辛？

那时我很喜欢我们办公室一起来的一个女生，但一直畏畏缩缩什么也不敢说，是梁生直接拉着女孩找我聊天。

而仅仅在我们办公室我就知道至少有两个女生喜欢梁生，其中有个高高的女孩晚上喝醉了一个人在大马路上，一边哭一边奔跑一边喊着梁生的名字。

梁生不仅帅气还够酷，他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潇洒地对着一众迷妹说：我名花有主哦。

他的主，我们在那年五一假期见过，漂亮文静的一个女孩，学医的，还有一年多才毕业。

那次她一个人从她的学校坐着硬座颠簸到半夜，到深圳时大概凌晨三点钟，却没有给梁生发信息和打电话。

天亮后我和梁生在火车站旁的麦当劳找到她时，她和我想象中委屈生气责怪男朋友不来接的恋爱桥段不同，竟然那样开心地笑着说：

“你们上班肯定累，晚上要好好休息呢，我坐在麦当劳很快天就亮了，我自己也能找到过去的路哦。”

梁生大大咧咧地一挥手，走，吃饭去。他们俩便有说有笑地往前走。

我百感交集地跟在后面，默默地羡慕好一对玉人，默默地发誓：此生娶妻当如此！

那时的我们，满怀梦想，意气风发，在完美的像一场梦境的生活里，根本不会想到命运早早地在每个十字路口高举着关于未来选择的标价牌。

梁生工作能力出色，社交能力优秀，篮球打得一骑绝尘，足球踢得脚底生花。这样的人，注定有多得数不清的朋友，也注定要面对五花八门的可能。

他的球友中一直有人玩一种叫“买马”的游戏，一张花花绿绿的报纸，又是十二生肖又是奇奇怪怪的名称数字，既像彩票又像抽奖。

梁生曾眉飞色舞给我介绍过无数遍，只是愚笨如我怎么也不得要领。

梁生对买马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了痴迷的状态，因为球友们每次热身前都有一段必不可少的“马术交流”，梁生这种注定要成为焦点的人，自然每个方面都不能屈居人后。

虽然买马和钱包息息相关，但我们一开始并没有人把它和赌博联想到一起。

我们并不知道梁生在那一年多时间里真实的出入是怎样，只记得他只要赢了一定要呼朋唤友吃饭喝酒，而这样热烈的场面，往往让我们误以为如此优秀的梁生不可能和输钱有什么瓜葛。

真正的变化是发生在我们一起离开第一家公司之后，那时我已经来了石岩，梁生则去了南山。

我还曾感慨，优秀的人总是那么优秀，就连跳槽的去向也要碾压我的。

梁生说那个时候他有个玩得不错的大学同学教会了他另外一个游戏——赌球——我一直都以为那只是个游戏，所以我第一次听梁生说的时候并不觉得异常。

毕竟他现实中原本就是天生的球场王者，NBA几乎全部的球员名字、西甲意甲英超几十个球星的名字，他都是如数家珍地熟稔。赌球，于他而言，不过如儿戏吧。

然而现实闪电般的一记耳光让我们彻底明白，成人的世界里没有一件事是儿戏。

梁生那个一个人坐硬座、一个人在麦当劳熬夜的女朋友，突然追到深圳，哭着要和他分手。我去劝解时，却看到，曾经我那么仰望的人，竟然双手捧着保证书痛哭流涕说他“会改，会改。”

那份保证书里，记录着梁生把工作积蓄输光还外欠6万的赌球经历，我着实被吓到了。

那年我家人偷偷去信用社办了3万块的贷款我都承受不了，和我妈疯狂吵了一夜，梁生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输了我觉得我无法承受的巨款。

总有人心心念念求而不得，总有人大大咧咧弃如敝履。世事无常，充满悲伤。

我们都没料到，保证书只是一个开始。事情后来的发展，永远地偏离了轨道。

继6万欠款之后，又有了8万，10万，一直到现在的90多万。梁生通过那个和现实球赛几乎没有什么实质关联的“赌球”，赌得人财两空。

他那个让我默默发誓的女孩，从此消失在我和梁生的生活里。万念俱灰的梁生，辞去了南山的工作，说要回老家从头再来。

远离深圳的梁生，是否真的浪子回头远离了“买马”和“赌球”我无法确知，但从梁生告诉我即将结婚的那一刻起，我仿佛看到了东山再起的可能。

他的妻子我至今没有见过，但梁生告诉我她很好，重点大学研究生，学财务管理的。他们在老家市里买房，买车，还很快有了一个女儿。

直到那时，我依然坚信不疑我一直仰望的人，始终有让我仰望的资本，从来不会让我失望。

2018年腊月底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让我对人生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梦有多么美好，它破碎时就有多让人心痛；信仰有多坚定，它崩塌时就有多让人绝望。

梁生连夜开车从老家“逃”到深圳了，带着他很好的妻子、三岁的大女儿和两个月的小女儿，还有不得不一起出逃帮他带孩子的七十岁老父亲，因为催债公司上门了……

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直到在深圳城中村外见到焦灼的梁生和他不安的大女儿。

接着知道了信用卡套现有多可怕，知道了网贷、高利贷有多恐怖，知道了催债公司和银行的明暗配合。

我从未了解这世界上竟然有如此黑暗的存在，但梁生却沉沦在那里无法自拔，为此搭上了老家的房子和家人的征信，光给他老婆办的套现信用卡就多达六张……

可能因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梁生只一味地为现状无解而痛苦和为自己可能众叛亲离身败名裂而担心。

我却看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为何要把家人这样紧紧绑在一起？

所以我第一次生出了想劝他离婚的想法，这也是我人生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拆散一对婚姻。

我和梁生说有前车之鉴，我自媒体圈认识一个很厉害的法院小哥，他炒股失控而背上了网贷，大概60多万，也是整天被骚扰恐吓。

他听说我在学心理学，就跑来找我倾诉。

我无意间帮他想到了离婚这个方法，也用了“切割”这个词，这样至少家人和孩子不必被拖进深渊。

法院小哥执行力超强加上本身懂法，和我聊完之后就迅速切割清楚，还亲自拜访债主真诚沟通还债计划。

现在的他，白天上班，晚上兼职，还捡破烂，同时自媒体也一直在坚持。

不久前他告诉我，他再有两年就能彻底走出来了，但从他自媒体更新的内容看，我相信他不需要两年。

我把这一切详细说给梁生，但曾经意气风发的梁生，此时却顾虑重重，还在为身上早已不复存在的羽毛和光环而担忧。

2018年过年后我从西安回来，和梁生讲了我朋友凉生的故事，希望他有所触动。但我没想到梁生希望的是，请我帮他给早已不堪重负的妻子一点感动。

凉生是不幸的，梁生也是不幸的，只是有些不幸是天灾，有些不幸是人祸。

所有的不幸里面，最让人割舍不下的，永远是感情，是永远无法苛求公平的感情。

总有人付出有人蛮横，有人幸福有人心疼。

后记：

太多细节，不忍写下去了。

梁生的担心，整整拖了两年多，终于在去年，和妻子孩子彻底做了“切割”。

现在的他，一个人承担了所有的债务和恐吓，默默在南山努力。

更让我开心的是，他也能够放下身段，去餐馆兼职了。

趁着这次疫情工作可以暂放，他去医院为踢球受伤的半月板做了手术。

和独自躺在病床上的他聊天，我发现无路可退无依无靠的他，已经通透了很多。

他的人生，应该再也没有比此刻更低谷的底了吧？我刚刚和他说了“触底反弹”这个词。

他曾经错过，但他毕竟是我曾经那么仰望的人啊，他会有自己的方法和能力浴火重生的。

不要哭，现在所有的背负，都是对从前的救赎。

两个一言难尽的中年男人，两种输不起的人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