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那年的一个下午，我站在深圳西乡桃源居小区门口，看着岗亭的墙上，贴着我神气十足的照片，照片下面是我的名字和手机号，心潮澎湃。短短一个月，我从一名高中生摇身一变成为了一名保安。
我的老家在鄂西北，当地有两所大名鼎鼎的高中——襄樊四中和五中，据说不仅在湖北省内知名，放在全国也有些名气。高中所谓有名，无不是以成绩导向，对外宣传凡来此就读必能考上重点本科，最好的甚至轻松上清华北大。因此，四方父母，趋之若鹜。
只是我不争气，初中便开始逃课混社会。父母又恨又气，租房陪读，甚至走后门帮我开病休一年的证明，让我变相复读一年。我最终让父母愿望落空，仅能到普通高中大门。
彼时村里众多青壮年已经开始南下打工，看着他们回来时穿着时尚，出手阔绰，我羡慕之情与日俱增。但父母殷殷之情我亦不敢怠慢，忍痛读完高三，就用高考分数彻底断了爹妈念想，放我跟老乡彪子一起到了深圳。
彪子大我三岁，初中没毕业就南下深圳，嫌电子工太累又存不到钱，遂求助于在桃源居小区当物业主管的表叔，弄了个保安队长的美差。
彪子在电子厂一无所有，但凭一副皮囊和两片能把死人说活的嘴唇，拿下一个美女老乡，去年在老家办了一场风光的婚礼。
我刚到西乡那阵，彪子经常让老婆用电磁炉给我们煮饭吃。我们吃饭时，彪子老婆就忙着洗洗刷刷，老旧的出租屋，很快焕然一新。
我刚去时，被分在一个没什么人出入的偏门，事少自然工资就比别人低点。彪子说这是缓兵之计，先叫我屈就一下，一下子把我放在好的岗位，难免人言可畏。
其时我并不在意，毕竟刚毕业能有一份工作，还有熟人照拂，已是不错了。我的要求并不高，只是偶尔会忆起老家对我期望甚高的父母，觉得有些对不起。
保安的工作，在体力上不算劳累，但平淡乏味，日复一日。我刚去时除了彪子也不认识谁，即便有休息日我也无处可去。
最让我满意的是遇上像春节、国庆、中秋这些法定节假日，工资都是平时的三倍，有时个别大气的业主还会给点红包，彪子说这收入不比去厂里差。
从桃源居大门出来左拐，在洲石路上走不到二百米，是一个叫鹤洲桥底的地方，那是和桃源居天壤之别的另一个世界。
密集破旧的农民房沿着一条带点坡度的小道挤在一起，24小时人头攒动，喧闹混乱，但热气腾腾。把那条小道走到头，就能在出口看到对面的恒丰工业城。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我一靠近城中村那些窄窄的小巷子，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士多店、杂货店、理发店、五金店和路边摊……我就觉得喜欢，总觉得那里的烟火味更适合我。
相反，我并不喜欢自己值守的小区，绿化成荫却人行寥落，因为车比人多。我大多时候只能值守岗位。
我刚到深圳时，不习惯讲普通话，时不时地蹦出几句家乡话。每当那些进出买菜的大妈们跟我聊天时，总会拿我的家乡话取笑一番。我知道他们并没有恶意，自然也不和他们计较。
我工作很尽职尽责，除了上厕所哪里都不去，对每一位进出的业主很有礼貌，还会热心地帮他们抬拾一些重物。
大概是由于我热心的形象，有些业主闲暇时会在西门停留一会，跟我说说话。更有一些业主平常有一些好吃的也会随手送给我一份，还有一些男业主会随手塞给我一包烟，当然，我并不抽烟，我都拿去送给彪子。
每天早晨，彪子作为保安队长在小区的一片空地上，喊着带有湖北口音的普通话，带着我们十几个保安，操正步，喊口号训话和安排工作。
彪子很享受指挥我们的那种感觉，我身后别的那只对讲机，隔一阵就会咔咔咔咔语音不清地发出他的声音：“061，去车库出口看看！29，29，马上去值班室。”
差不多都是类似声音，和我一起值守西门的是一个甘肃人，他对此很不以为然，每次听到了也故意慢吞吞地，不着急回应。
他说就当信号不好没听到，每次他越是不答应，彪子就不停地喊叫，喊到就要冒火时，他才懒洋洋地把对讲机从腰上取下来，有气无力地回答。
有一次，我被一个中年女业主投诉，她说我常年不刮胡须，邋里邋遢的，有损小区的形象。为此，我被彪子叫去谈话，并强制性拉去城中村的理发店里刮光了胡须。
说起城中村，那里有一家散发着红色光亮的昏暗小店，窄小，神秘地藏在千柏洲酒店的背后，夹在一家烟酒店和理发店的中间。
听理发店老板说这家店的生命力却很强，它一直在那个位置，很多年了。奇怪的是，我们经过时，并没有看到有顾客。
理完胡须要离开的时候，彪子也很好奇，特意带我进去看了看。满屋粉红幽暗的灯光让人头有点晕，不大的空间里摆着一个玻璃柜子。
透过玻璃，我们看见里面大部分是各种牌子的套，还有一些超出我认知的小盒子，写着神油之类的。转身时我和彪子都目瞪口呆，一排靠墙的橱柜，里面是各种奇奇怪怪的，不知道是应该叫玩具还是叫用品。第一次见到这些，我们都有点面红耳赤。
看得出来，彪子对这家店产生了浓烈的兴趣，他兴趣盎然地站在柜子前，一样一样地审视里面的物品，嘴巴里还不停地发出“哇塞，这也行”类似的话语。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泛出少见的兴奋。
正当我们要离开的时候，一个年轻时髦的女人踩着高跟鞋，拎着一个小包，从外面款款地走来。只见她头发盘在脑后，一张清瘦的脸涂着浓浓的妆，我一时半会无法判断出她的年龄。她看见我们很是开心，笑着问：“靓仔，需要什么，随便看。”
彪子不慌不忙地迎上去，我那时并没有和太多和异性交往过的经历，况且是这样的氛围里，登时紧张，慌乱退出，背对着门口踌躇着等彪子。
约摸过了五分钟，彪子出来了，手中拿着一个黑色的袋子。他对我诡异地笑了笑说：“等你需要时，找我拿。”
彪子的老婆，是我见过的最贤惠的女孩。每天下班回到那个“家”，无论多晚，她都会用心地做饭吃，把房子里一切擦洗得干干净净。彪子经常叫上我一起去吃饭，不得不说，她是一位好厨师，每一道菜都能做得色香味俱全。
离家久了，难免想念家乡的饭菜，彪子那个“家”，弥补了我这种缺失。为此，我在心里无比感激彪子的老婆，每天都渴望能去彪子家吃饭。而我心中未来的妻子，一定是彪子老婆这样。
转眼我到深圳快一年了，我们队的人大部分都有了女朋友。更离谱的是，有两个已婚的同事，竟然也在附近的工厂里找了女友，去鹤洲桥底租房了。拥挤脏乱的宿舍日渐冷清，我才开始觉得孤独起来。
和我搭班的甘肃人颇为愤愤不平，他一直说他自己长得一表人才，怎么就把不到妹呢？边说边顺带骂起了彪子，说他明明有个漂亮贤惠的老婆，还在外面胡来。
我一听，心里一惊，赶紧打听怎么回事。甘肃人说彪子那个相好的，在城中村开了一家成人用品店，彪子经常去和她鬼混。
我脑海里浮现出鹤洲桥底那个女人的样子，同一时间，我的眼前又闪现出彪子老婆做饭的样子，我的心，竟然莫名地疼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主动买了一些熟食和几瓶酒，去了彪子的出租屋。去的时候，彪子不在，她老婆依旧系着围裙弯着腰在炒菜。我放下东西，默默走过去，帮她扫地，然后又擦起桌子。
以前，我都是拘谨地坐在旁边，等着饭熟，并不知道要主动帮做点什么。我反常的举动让她觉得有点疑惑，不时回头问我，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我很想告诉她彪子的事，但又想着也只是听说而已，并没有实证。但凭着上次彪子的表现，我敢肯定那事是真的。我不能告诉她，那一刻我特别怕她知道后伤心难过，我不想她伤心。
她却以为我在工作上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一直询问，见我始终沉默后便不再追问，说要给我煮一碗襄樊牛肉面。
她还摸摸我的头说，吃完她做的牛肉面，保证我所有的不开心，都烟消云散。襄樊牛肉面，是我家乡最常见的食物，到深圳这一年，它曾多次慰藉我那颗孤寂的心。
听她那样一说，我更难过了，转身就要离开。不想撞到回来的彪子，他看都没看就拦着我，然后拉着我进屋说要好好喝几杯，因为刚好有个业主今天送给他一瓶好酒。
我因为有气，那晚我的话出奇地少，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酒，还故意用言语怼他。彪子却并不在意，就在我要离开的时候，他追上来，说有事请我帮忙。一向都是我找他帮忙，这次他竟然要我帮忙，我很好奇是什么事。
结果他吞吞吐吐地说，叫我陪一个女人去医院做人流手术。我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对着他大吼，“嫂子这么好，你竟然……”
他却说不是我想的那样，我更气了，就快要咆哮了，质问他是不是那个店里的，为什么有这么好的老婆，还不知足？
结果彪子却说我不懂男人，他又说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喜欢那个老板娘的风情万种。然后低头蹲在地上，和我说了更让我震惊的事，那孩子并不是他的，他只觉得她可怜，所以决定承担起这责任。他向我保证，等这件事了结之后，他就是打死都不去找她了。
我强压着怒火，问他为什么不自己去医院。他狡辩说怕被人看见，更怕他老婆知道说不清楚，他不想伤害他老婆。我听完冷笑道：“你真不是人！”
骂归骂，我还是带着恨意陪着那女人，去了一趟西乡人民医院。只是回来后，我再也不愿意去彪子那里吃饭了，无论他怎么邀请，我都不去。
不想，过了不到一个月，彪子的老婆有一天突然找到我。我走出保安亭，随她找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她眼睛却一直往虚空的深处看，久久不说话。
我感到那是女人要哭的征兆，但她的眼泪终是没有掉下来，然后她突然笑了，问：“我是不是变老了？”她的笑很凄凉，我安慰她：“没有，你一直都是我刚见时那样年轻。”
她一瞬间就哭了，却再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我赶紧叫甘肃男人和我换了班，随着她去了附近的一个公园。
她哭着说，想不通为什么，她不到十八岁就跟彪子在一起了，还为他流过两次孩子。那时年轻不懂事，没有去大医院，也许以后会失去生育能力。
彪子当时信誓旦旦地跟她保证，会一辈子对她好的，如今却做出这样的事。就算他要出轨，也得找一个正经的女孩子，没想到他却找了那样一个女人。
我想安慰她，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她自己却自言自语地说：“我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朝远处看去，一排排的榕树在骄阳下静默，密不透风的须根无力低垂。我想那时我的心，应该是比她还要疼的。
我陪着她在公园里一直坐到天快黑了，她始终低着头不怎么说话，我也不说话。最后直到路灯昏黄的光，透过榕树须根照在我们手上，我站起来对她说：“该吃晚饭了。”
我们去了一家湖北菜馆，点了一道清蒸武昌鱼和两碗襄阳牛肉面。她说自己以前刚来深圳打工时，经常到外面吃饭，也会点自己爱吃的家乡菜。后来认识了彪子就开始节约，因为彪子计划明年要回老家买房了。
武昌鱼味道很好，是记忆中的家乡河里的鱼。她要了几瓶啤酒，两个人喝着喝着就多了。她喝得有点多，脸上泛起了点红晕。那鱼和酒让我更加难受，心里空荡荡。我很想抱着她安慰，可始终不敢。
我们一起朝回走，晚上十点的前进二路上，人渐稀少，车在空了的街上开得如飞。我忍不住地走上去搀着她，两个人摇摇晃晃贴着路边走。
她说我给你唱个歌吧，梅艳芳的《一生爱你千百回》，唱得我俩抱头痛哭。
她说，那时候她和彪子晚上散步经常唱这歌，他们那时一起唱。
我紧紧地抱着她说，“歌很好听，以后我和你一起唱吧。”然后她靠着我的肩膀，又开始“呜呜呜”地哭起来。
我们回去的时候，彪子铁青着脸等在小区门口。我很想上去给他一拳，但是她拉着了我。她说无论如何今天要感谢我的陪伴，但她离不开彪子。
那时，我已经二十岁了，还没经历过恋爱，没有摸过女孩子的手，初吻还在，一切都还在。
卷进了这样一种说不明白的关系中，我并非无意。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带着着青春期的颤动和竞争的心，一直在默默努力。可惜，我还没走进去就出局了。
我好像甘心了，但仍旧不时地会觉得悲怆。很快地，我辞职了，离开了那个小区，辗转换了好几份工作。
只是我再也没有和彪子夫妇联系过，直到前年回家，听说他们还是离了婚，彪子和第二个老婆已经生了一个儿子。
至于彪子前妻，大家似乎心照不宣，尽量不去提起。往事不能如风，但喋喋不休又能怎样呢？
每个人的生活，都过得像一条破烂不堪的内裤，既不敢示人，也不能遮羞，更不能扔掉不穿。
只是我，每次吃到襄阳牛肉面和武昌鱼，就会不可抑制地想起她，想起她我依旧会心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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