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9月14日上午11点多,班车行驶了四十多个小时后,终于在深圳松岗长途汽车站停了。我站在这个陌生的车站广场,望着这座陌生的城市,川流不息的人群,花花绿绿地从我面前匆匆地闪过。一切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往事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反复的回放。
大姐一手抱着孩子,一手举起招来一辆摩托车。她见我还在发愣,喊我拿上行李,和她一起打“摩的”走。上车我才反应过来,她把这摩托车叫“摩的”,更让我心惊肉跳的是,摩的师傅魔鬼一般的车技,我们一连闯过几个红灯,在各种车辆缝隙中穿梭甚至逆行。好几次感觉腿马上就要撞上旁边的大货车,我吓得差点就要叫出声来,还好大嫂在后面及时扶一下我的背,令我镇定不少。
我们在松岗燕川"昌群木器厂”外面下车,我跳下来不顾两腿发麻,赶紧摸贴身口袋里的钱,大姐却抢先已经付了5元钱。正是下班吃饭时间,一些吃饭快的员工们三三两两的,大都蹲在厂房的外围墙根下抽烟。
大姐抱着孩子走上前去,对着一个年龄大点的员工说,麻烦帮忙叫一下你们方厂长,他家里有人找。这个员工很是客气,说他去给喊喊,他们干部还在吃饭。我赶紧掏出包2元钱买的家乡烟,给他们几人每人发了一支说:“谢谢,谢谢!”
大姐却转头对我说了一句让我目瞪口呆的话:“小张,等下你自己进去就好,我还有别的事,就不陪你进去了!”
那时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完全不理解大姐和我一路历尽艰难,为何到了深圳却不和丈夫相见。我人生地不熟,打心底信任大姐,却并不知道她究竟有什么事。就在我愣神间,只见大姐挎起包,抱着孩子极熟悉地走进旁边的巷子,不见了。
食堂就在大门旁边,不一会那员工就喊了一个人出来。这人也就四十岁左右,中等个,从气质形象上一看就能看出是个管理人员。他走到我面前很诧异,问我找谁?我告诉他我是湖北南康的,他家属介绍我来这里找他的。我悄悄留了个心眼,并没有告诉他家属其实也一起来了,事后证明我实在是多此一举。
他“哦”了一声说我们是老乡,继而又问我找他何事。我说想在这里打工,希望方厂长能帮下忙。他的反应很冷淡,说下午厂里不面试,要等明天上午再和人事部说说。他说完就转头准备朝回走,这结果令我感到既兴奋又失望。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问我晚上住哪里,我说等会去外面找,他这时颇有些吃惊,说那可不行,没进厂没有厂牌也没暂住证是不能随便乱走的。他告诉我,这情况如果是遇到村治安队还好说,但不幸遇到其他治安队会很麻烦,搞的不好会被拘留,送到樟木头或者遣送走。还得交罚款,一般就得400到800元!
大热天我被方厂长吓了一身冷汗,历经千辛万苦来到了深圳,没挣到钱还要家里拿这么多钱来领我回家,那真是要天塌地陷了!他看出我的窘境,便带我穿过工业区,在一片高楼房居民区的背后,有一片低矮的民房。他在其中一间门口停下,掏钥匙打开门,让我进去先去住一晚,明天来面试后就办厂牌。
临走前他将钥匙给我,让我随便用这里的锅灶,并叮嘱我不可走远,就在对门买点面条和鸡蛋之类的煮两顿,明天八点带上行李去厂里找保安。最后又补充一句,进厂要带身份证,两张登记照片和50元押金。
我怯生生告诉他照片和身份证都有,但50元钱押金可不可以先欠着?说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几乎有些不相信,停顿了有几秒后说他再给人事说下,50元押金先不交,上班后从工资里扣。
方厂长出门后,我对着他的背影几乎流下眼泪。如此大恩,我此生都不知该如何报答,虽是老乡,但我们几乎素昧平生。如果没有遇到他们夫妇,我的深圳之行基本就终于此刻了。住处,押金,暂住证,任意一个,都是压垮我的稻草。我很是为自己冲动南下的决定后怕,真要两眼一抹黑来了,后果不堪设想。
只是他们夫妇都挺奇怪,大姐似乎只是为了把我送到厂门口,自己并无进厂打算。方厂长亦从不问及家属情况,譬如家属在哪里,我们如何认识,我如何被介绍之类。不久之后,我所有的疑问将得到解答,而那时,他们夫妻俩各自对我的帮助,却都变成了两把刀,扎在我内心深处,令我为难万分。
我按方厂长嘱咐,在对面士多店买了一斤面条,十个鸡蛋和一包盐。顺便向老板打听了一下附近情况:这里是深圳的宝安区,在“关外”不要“边防证”,但“暂住证”查得很严。如果要想到市区必须要办“边防证”进关才行。现在基本上各省都在深圳关内设了“办事处”,湖北有一个“湖北大厦”,可以办各种证件。燕川村就一个邮政“代办所”,一般服务到晚上九点。可以发信送信,可以向外地汇款,但不能取款,取钱得到松岗镇邮电分局。
听说村里便可寄信到外地,令我颇为心安。若发信还需到镇上,别说来回10元摩的钱,仅方厂长口中的“治安仔”。便已是我逃不过的劫。聊完我遂在老板那里买了十张邮票,十个信封,又花了20元。
方厂长的住处极为简陋,里屋一张床上仅铺一张旧凉席。简单煮完面条吃饱,我准备穿着秋衣秋裤睡觉,却见床头书桌上留了几张旧报纸。我将一张《深圳晚报》和一张《深圳法制报》从头看到尾,在《深圳晚报》上发现一则征文启事——“深大电信公司成立十五周年有奖征文”,要求小说、散文、记叙文、笑话幽默,只要是与电话有关的都行。
1994年6月4日,我曾在《襄阳日报》上发表过一则幽默《坐电话去追》,遂起身拿出稿纸,凭记忆改写,按照晚报上的地址写好信封,贴一张8分钱的邮票。我又想到96年发表在《襄阳公安交通报》上的“杂谈”《警惕色情贿赂》,且《公安交通报》是内部报纸,《深圳法制报》是公开发行的,不算一稿多投。两封投稿信完成,已经晚上十一点,我合衣躺在凉席上,度过了我深圳人生的第一夜。
15号的早上七点半,我提着旧蛇皮袋到厂门口等方厂长。他八点准时出来,先在门卫窗口抽出一张纸卡,在墙上那个小机器里打了一个圆点,回头告诉我还要等一阵,早会开完才有人出来带我。
我一直在门口焦急地等到九点钟,终于出来一个美女,带着我进了厂区。 “人事部”其实就在保安室旁边第三个门,美女让我填完一张表格,面无表情地递给我考勤纸卡和贴着照片的“厂牌”,像机关工作人员宣读文件一样,告诉我上下班打卡注意事项。
最后她拿出一张二寸见方的硬纸卡片,写上我的名字后甩给我。我一看是“饭卡”,正面写着我的名字和车间,背面是31个方格,每个格里印上了“早中晚”三字。1号至15号的中餐都已经被划掉了,这就说明我今天中午也不能在食堂吃饭,只有下午上了班晚上才有饭吃。确认我明白所有卡片的用途之后,美女让我下午一点来上班,直接到“拼板车间”找班长。
走出厂门才十点钟,我先找到那家邮政“代办所”,把两封稿件寄走。当我走回到方厂长出租屋时,却猛然看到大姐正抱着孩子站在门前。我又惊又喜,急忙问她昨天下午去了哪里,这么久才回来?
大姐却说出一番石破天惊的话来,原来她此番南下并非探亲,而是收到了方厂长的离婚协议,专程来兴师问罪。因为方厂长在这里如鱼得水,早已觅得新欢,准备抛弃她娘俩。这一意外情况惊得我呆立原地,半晌回不过神来。
大姐红着眼圈说,他在厂里有专门宿舍,还在这里租了这房子,你应该知道为何了吧?说毕朝我伸出手,让我将钥匙给她。瞬间变故令我措手不及,我内心激烈斗争痛苦挣扎,久久做不出决定。
最后我安慰自己,方厂长念及乡情,昨日今日都对我照顾有加,且日后工作还多仰仗于他。而大姐,我们萍水相逢且我先有恩于她,她带我到燕川,就算作报恩吧。一边这样想着,我一边痛苦地后退。
大姐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涌起无限悲伤,眼圈红红地看着我,和她几年之后,带着人来罗湖救助我时,脸上的表情一模一样。
(本文作者:张爱民,湖北省谷城县人,襄阳市作家协会会员、谷城作家协会会员、华文原创小说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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