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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照在大江边(五)

太阳照在大江边(五)

太阳还没露脸,淡淡的薄雾笼罩在乡野上,也如一条条轻纱缠绕在光秃秃的树梢间,潮湿的空气中藏着无数根细针般刺人。桃红刚出门就见到大椿娘,她从菜地里刚回来,挎着个大竹篮,里面尽是些萝卜白菜,一把掐出来的大蒜叶摆在最上面,远远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蒜香。大椿娘见她要洗被子便提醒说:“大河里冬天水浅,摆起来容易带出泥沙,洗菜洗衣服差不多,洗被子恐怕洗不干净。江边水深,有石头堆,洗呀摆呀搓呀都方便,翻过江堤不远就是。”桃红顺着她的手指方向,村前就是江堤,没几十步路,她就是从江堤上走到这里的,只是前天晚上天黑看不清楚。她点点头,走路时头一直低着,像是看着自己的脚。

大椿娘的声音从背后撵过来:“你不晓得去,还是喊大椿陪你去吧?”桃红摆摆手没回头:“不用,不用,你不是说翻过江堤就看得清楚了?”

可是,站在江堤的边沿,江面上雾更浓,桃红看见的是白茫茫的一片。她顺着小路来到江边,见到的是平缓的沙滩,江水卷着细浪从雾中翻滚过来,漫上沙滩来不及停歇又缓缓退却。桃红朝两边看看,东边不远处似有山般模糊的影子,走过去才发现是一大堆石头,乱七八糟堆放的。这是抛江石,长江讯期时,从上游运来抛下保护岸边的泥土。

桃红拣一块平展的大石块,蹲下。其实也不需要桃红挑拣的,能蹲下洗衣服的石块都是人摆正过的,今天没人,是她起得比较早的缘故。

大雾朦胧下的江面上难得见到一条船,清凌凌的江水沿着石头静静地流淌。桃红将衣服被子过了一次水,大红的缎子被面江水浸透后显得光鲜十足,挨着寻找也找不到一点脏的地方。垫被是淡蓝色,那块巴掌大的污点是血迹,很明显,如同贴上去的猪肝色,此时经水一泡,那些凝固了的血好像要流出来。

桃红的心又被刺疼一次。她在想,明天大要过来满月,该怎么向他说呢?

5

桃红是被外面的吵声吵醒的。

这外面不是大门外,不是稻场,是堂心(类似于客厅)。桃红先是听到“呯呯呯”的拍桌声,接着是大刘老四的大嗓门,像是别人欠他钱多年没还,被他撞到了一样,估计是连说带比划的。偶尔夹杂着公公低声下气的哀求声。

桃红赶紧起床,脸没洗,头没梳,牙没刷,抢火一样拉开房门,门一开她就钉住了。门外站着的刘四,一只手正高高抬举着,似乎自己的脚一跨出门,手就会落到头上。

见到女儿出来,刘老四垂下了准备敲门的手,却没有收住大嗓子:“你这个死丫头,出了这么大丢人现眼的事情,像没事一样,还睡得着?你有没有脑子?”

桃红没想到大来得这么早,也没想到他和公公的交谈中知晓了这桩荒唐的婚事,更没想到大会发这么大的火。她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知道大平时嘴凶巴巴的像头狼,但在心里一直是疼爱自己的。

“大。”桃红弱弱地喊出声,这声音里有羞有冤有恨,更多的是委屈。面前换作是娘,她肯定会直接扑到娘的怀中。

“喊我大就跟我回家。”刘老四的话像锤子落在铁板上,清脆有力。

“大。”桃红的语气重了一点。

门外,从菜园回来的婆婆一只脚还在门外,声音就传过来了,她的声音还要重,伴有炉火燃烧的热情:“亲家来了哇,快坐快坐。”她用空着的一只手在围裙上擦擦,拽着刘老四的胳膊朝桌子边拖。

刘老四不好甩掉她的手,就像甩不掉她的热情,一个男人就这么被女人跌跌撞撞拖到了桌边。

“有话好好说,现在关起门都是一家人了。”刘老四朝她撇撇嘴,他天性不喜欢和女人争吵,在家里每逢老婆唠叨他就早早闭了嘴,心里却开始烦躁,他就开始喝闷酒,任凭老婆吵翻天,他的嘴也是黄鳝笼子只进不出,直到老婆翻来覆去的阵话说得发霉为止。

他现在不想吵是因为坐下来,有时候人的姿势也决定人的性格,站着的,自然容易恣意发挥,手脚活动自如,打架往往先动手的必定是;人一坐下,脑子也会冷静,思想考虑的就多。

桃红婆婆到后屋放好菜篮转身就出来,她没坐到大桌旁的长凳上,拖过一张小竹椅离刘老四很近的墙边坐下。

刘老四扭过头问她:“怎么不坐桌边呢?我又不掐你一块肉。”

桃红婆婆边摇手边笑:“亲家你客气了,虽说是一家人,桌子和椅子还是要分个高低,在这个家,轮不到我坐桌子边。”

刘老四想站起来反驳,在你家里都轮不到你坐,这意思不是要赶我快点走么?可细想又不对劲,今天我不仅该坐,还应该坐东边最大的位置上。用眼瞄瞄对面的亲家像霜打的茅草,垂着头,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他想,坐在位置上的不一定能作主,不在位置上的反而更有话语权。

桃红婆婆像只打气筒,人刚坐下,话就上来了,声音还不轻,将屁股压在竹椅上的“嘎吱”声也淹没了。

“亲家哎,事情你都知道了,这两天我对桃红赔过礼道过歉,该说的都说了。古人讲,话说三遍有屎臭,我一个老婆子也顾不了这么多。现在桃红进门了,鞭炮放了,酒也吃了,你说怎么搞?路走错了能转身能回头,这事做错了悔绿肠子也没用。在这里我再向你赔礼道歉,也保证不让你家女儿在这里受芝麻粒大的委屈,我把她当自己的女儿看待,可行?”

刘老四没答腔,鼻孔里喷了一个“哼”声,急促而低沉。他没说话,内心算盘子却拨得哒哒响。是啊,桃红过了他家的门,娘婆两家人都晓得,这事光明正大地办出来,如果现在将桃红拖回家,拖回家咋办?怎不能再去许一家吧,脖子上的脸皮还要不要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输得只剩下裤衩子的赌鬼,但他不认输,如同赌鬼不肯溜出赌场,怎么也得捞块遮羞布披在身上。所以他发那个“哼”声时,也是等于寻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他面不改色,将屁股磨过来,对着桃红婆婆:“你把门外的棟树说得开了花也没用,好不好要看做的。”

桃红婆婆紧追着说:“那你要我们怎么做?”

“我也不逼你们,等过完年,给桃红他们搭两间房子,什么墙无所谓,盖上瓦就行了,让他们自己过日子。”刘老四慢悠悠吐出来的,像是经过筛子筛出来。

桃红婆婆连说几个行字,答应秋天凉点时把屋做好,明年过年肯定让他们住新房。

刘老四盯着她的脸:“我可丑话说在前头,造什么样的房子我不管,但你们不能让他们摊债,一毛钱也不摊。”

“我保证。”桃红婆婆站起来,“我家这么多人,一年做两间没什么问题。”她对刘老四说:“亲家喝口茶,消消气,我去炒两个菜喝一杯。”

刘老四也站了起来,有点战场上打了胜仗般得意:“你答应就行,酒还是回去喝稳当,免得喝多了分不清东西,跌折了腿不划算。”

桃红婆婆笑笑转过身子:“也好,也好,这知道大门朝哪边开就行了,以后常来走走,姑娘家和自己家一样。”她走到桃红站着的那边,将墙角刘老四带来“满月”的什物收起来送到桃红房间里。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条贴着小红纸片的糕。

桃红跟着刘老四回到家里,娘在做中饭,小妹蹲在门槛上眼不眨地盯着自己,几天没见,像不认识般,这让桃红感到身上多了点什么一样,有些不自在。她去锅屋要帮娘打下手,娘说随便烧几个菜,用不着帮的,让桃红歇歇。桃红出了门又不好意思在门外转转,她一下觉得自己成了这个家的客人。她返回堂屋,径直走进了房间,橱子,箱子,被子都还是原样没动,像是一个个忠诚的仆人守候在原地等着主子归来。但细心的桃红还是发现枕头换了,是妹妹用碎布头拼缝的花枕头。她明白,房间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了。

吃完饭,桃红想跟娘聊聊,娘很忙,什么时候出门桃红也没看见。快过年了,村里人都忙,老天也忙得顾不上开笑脸,阴沉沉酝酿着冬天的第一场雪。光秃秃的树枝间纠缠着缕缕炊烟,如同村庄呼出的气息。这是有人家在熬糖,桃红能闻到那甜甜的滋味。

没等娘回来做晚饭,桃红就出了村子。这个村庄和那边的村庄一样,都离江堤不远,像是江堤这根扭曲的扁担挑着的两只稻箩。

桃红从稻箩里走出来,北风从背后呼呼地推着,从披着的头发边刷过脸颊,耳朵被摇得生疼。路上没遇到人,她走得就慢,村庄渐渐就甩在了身后。上江堤时,她看到堤沿边蹲着一个人,模糊的天空下缩成了一个小草堆。是大椿。

来了肯定有一会了,桃红从大椿冻得酱紫色的脸上看出来。“这么冷的天怎么不下去到屋里?”

大椿一副委屈的样子:“我蹲在这里都大半天了,上午跟在你和大后面来的。你们有心眼没注意我,我想,如果到天插黑还没见到你,我就到村子里接你。”

“为什么非要等到天黑?”

大椿像个孩子般腼腆一笑:“还不是怕别人笑话。”

桃红心被针戳了一下:“怕别人笑什么?自己的事和别人有什么相干?”

大椿嘴里说是,人就背对着桃红弯下腰,桃红还没明白是什么回事,双腿说被那双有力的手臂箍上了,随着男人站立,桃红就扑在宽厚的后背上。

“你想干什么嘛?”桃红嘴唇是嗔怒,双手却又不得不放到男人胸前。

“你是我老婆吗?”

桃红尽管犹豫了一下,嘴里还是蹦出一个“是”字。

“呵――”大椿背着桃红转了三个圈子,转得桃红头有点晕。“我有老婆了。”大椿迈开步子开始往回赶,桃红想溜下来,却怎么也挣不开那道紧密的箍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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