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年多没回去了，一路忐忑、猜测、祈祷：妹妹的信还在吧？应该在吧？一到家，翻箱倒柜地搜寻。幸好，还在！
长舒一口气，犹豫着展开，再读，依然泪流满面。
“姐：
今天的雪下得好大！天气挺冷的。早读起床时，忽然想起你，心里挺酸的，眼泪随之拼命得往下掉。你那么坚强，天这么冷，你会穿别人的鞋吗？怕姐姐你受冻，于是，就特别的心痛……
姐，我好想你，每天都很想你。记得上小学时，每次你去学校后，我都盼着你能快点回来，而你回来后，没有我想象的温柔，却总是责备我的不是。姐，我知道，我有很多缺点，可那时，小小的心灵里，对你，除了怨之外，更多的是亲情所附带的爱。毕生最爱的人咱大咱爷和你了。我也明白今生今生也都会是这样了。于是，我用心地去爱你们，只是我很无用，从来不曾带给你们欣慰、快乐。却总是一味地让你们伤心，每当想起这些，就好悔恨。
姐，我的心情一直很不好，我不敢告诉你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怕你伤心，更怕影响你的学习。可姐姐，今天我不得不告诉你了，我的理想不是读大学。如此拘束的生活，我受得了，可也不想不愿再受下去了。我只想重新选择我自己的道路，放弃上学，踏入社会，望姐姐你尊重我的选择吧！不要骂我逼我，妹妹我，今生对这一选择无悔！
玉霞
2004年12月18”
还记得，那天清晨，天还没大亮，整栋宿舍的大门还锁着。她就一个人从三四里外的育才中学来到了我的学校。那时没想过，那么大的雪，她是怎么来的。坐公交车抑或是走路？隔着两扇黄木门，她塞给我那封信，说想好了，不想读书了，以后打工挣钱供我读书。我紧握着那封信，不敢看。望着她，流着泪，只说，再想想，再读一段时间再说吧。她勉强说好，回去了。
我知道，她应该在学校里过得不太好，否则她不会在半年多的时间里连转了三个学校，我一点也不了解她的生活，也没想过去了解。总以为是她好高骛远朝三暮四不学无术。开始，因为有人骂她欺负她，父亲帮她转过一次学，后来，父亲再没有时间和心思去答理她，她就自己找关系自己转。她不请我帮忙，也不跟我诉苦，只是猛然间知道，她换学校了，又换学校了。
她每次去我的学校找我，不是送东西就是送生活费。而我一见她，就一肚子气，骂她老是转学，老是逃避现实，骂她懒，老是不洗衣服，骂她花钱太大……她对我也没什么话说，默默地听着。但她终于没有读下去，那封信没多久，她就不再进学校了。
“张金霞！”今天——我回家的第二天，在胡同里带着益平玩。听见有人喊我，我知道是她，心里一咯噔，酸楚就在喉间氤氲出阴郁的气候。平静一下心绪，回头就看见了她。一见，泪，分明就抑不住了，我强装笑容，心里分外难受，才两年多，她已如此如此了：凌乱的长发被一根橡皮筋绑着，拖在背后，脸好像也没洗。肥大的家常衣服、怀里的孩子、手里装奶瓶的挎包、赤脚拖拉的凉拖鞋。以往精致、靓丽的她去哪了？她放下孩子，躬着背，在院子里坦然地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我的心，被揪的生疼。怜惜的看着她。除了说笑。不说其他。
我只愿她过得比我好，一直都能比我好。
读书的记忆里，我对她从未有过温情。总是觉得她一无是处，往往非打即骂。
那年，她读三年级，周末，在邻居双艳家，她们俩趴在一起做作业。她小心翼翼地问我一道数学题，我一眼暼过去，立马火冒三丈，厉声呵斥：“猪！！这么容易的题都不会，还上啥上？！”她低着头怯生生地退回去了。但双艳问我那个问题时，我却耐心地为她讲解，任妹妹沮丧可怜地伏在一旁，我视若无睹，扬长而去。我对她总是怀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识，总觉得她这个应该会，那个应该懂，可她总是不能令人满意。而我不愿不屑为她留点耐心。
她也并非一无是处，她喜欢唱歌，喜欢自己写歌词，她读三四年级时，在家里床头的墙上写过一首歌，名叫《今夜》。其中两句，我记得很清楚：今夜 今夜 ，今夜，我等你，你来不来？今夜的月亮这么圆，我等你，你来不来？那时，我们要么视若不见，要么当做笑话来打趣她。至今，再说起，脸上还是笑着，心里却有点淡淡的怅然。
她也喜欢看课外书，也是因为她，我也看了一点。
小时候打架，我和弟弟结成联盟，攻击她，打着打着就认了真。我下手毫不留情，她却老是急躁地高喊着：“快躲开！快躲开！我打你了！我打你了！”手举着棍子，一直后退，我们知道，她下不了手，她向来如此。
即使受了伤害，她也是受点伤害罢了。
也是小时候，因为一个西红柿，我一怒之下，冷不丁一脚将她从床上踹下去，她从床上滚落，后脑勺猛然撞在对面的床棱上。她当即嚎啕大哭，然后捂着脑袋出去了。我鄙视着她的虚张声势，然后傲然走出。后来，猛然间想起她的头，觉出她的沉默和消失，心一慌，在西间的被窝里发现了她，被子上全是血，深的浅的，大片的小块的，血淋淋的红，慎人的很。接着，三婶急匆匆的来了，将她哄出，我于是看见了那个伤口，两片白森森的肉翻在伤口两边，就像一张血淋淋的嘴，我心口一下子紧锁，恶心恐怖让人不敢再多看一眼。三婶领着她去了医院，我内心里，一面惊恐于晚上的责骂，一面思考着如何为自己开脱。相比于她，我一直是家里的乖乖女，是她的榜样：勤快懂事沉默成绩也不差。她虽然长得漂亮，但向来总是挨骂的对象：衣服堆了很久都不洗，终日不着家——在外面游荡，偶尔在家，除了吃就是睡，家务自然也是不做的，读书天分虽高，然而不用心，偶尔顶起嘴来也尖利……所以惹人嫌。然而心特别善良。不像我，有点奸诈。
我高考时，她专门从外地回来，说要陪我考试，我失利，便责怪她影响了我发挥。
我读大学时，她时不时寄钱寄衣服给我。我安慰自己道，这是帮她保管，然而保管向来是有保无还。
09年的春节，她结婚，我赶在她结婚的前两天去了学校。那天清晨，她和文明（她未婚夫）送我，清冷的寒气里，我们一路静默，偶尔说两句不痛不痒的话，我的心，纠结在一起，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我明白，我应该留下来，陪着她结婚，却又不愿留下看着她就这样嫁了。
三年了，我什么都没给过她。对她有过很多亏欠，压在心头，无以为报，记于此。希望，她比我想象中过的好。
2012年8月6日于老城
玉霞说，要来看我。想要她来，又不想。我不想要她的同情，却又想让她真正了解我的生活，让她明白我过得还好。也很想见见她，每次回家相见总是匆匆，也许以后也是匆匆。
去火车站接她。坐在出站口，想象着很多种见面打招呼的方式，想象着她的形象装扮。“姐！”她笑眯眯地站在我面前喊我，我才认出是她，还是那么洋气漂亮！心里有了安慰。
而我在她眼里就显得很不堪：你穿的谁的衣服，可老气！回去扔了！你这啥发型！可难看！过两天给你换个发型！张金霞，你可老土！跟以前一点都不一样，越来越难看，你在这过里可苦么？！……
我一边据理辩解，一边有点后怕，她会嫌弃这里吧？会后悔来此一趟吧？无论如何，生活照旧为好。
她住了十多天，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学校里窝着，我没时间陪她，任我一个人在网上网下寂寞着。这就是我的生活。她偶尔会嘟囔这里又穷又偏，我也任她抱怨，她终会回去的，我们各安其便就好。
就在这十多天里，我们仍没能相安无事。周末，阿渡准备带她去山里转转，我们一行人坐着三轮车出发。路过理发店，针对我的发型，做与不做，怎么做。我们起了争执，我厌倦她的罗嗦无常，她憎恶我的顽固不化。争执愈演愈烈，两人的火气各各熊熊喷薄。当下，她咬牙切齿放出狠话，说要，立即回去，以后再也不会来！永远都不会再来！我冷冷地说，随便！一路无话，我们都冷着脸气鼓鼓地回到家。出行，不欢而散。我坐在床上看书，其实根本看不进去，不想让她走，却开不了口留她。她回她房间收拾东西。
还不到一个小时，她就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偷偷地看我的神色。我忍俊不禁，我们又和好如初。
她走，我送她，有点不舍，没有伤感。日子还长，庆幸，我们都还是原来的姐妹。
2015年12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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