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为弟三十好几的时候，还是一个人，单着。三间旧砖房，一座简洁的小院落，还有一个终日低着头，微驼着背，在院里院外进进出出的他。对于外界，这里就是安静的所在。
他，父母死得早，没兄弟，没读过书，就只高大壮实，手脚麻利。平时，除了种地，就是帮别人卸煤卸砖卸化肥，逢上谁家盖房子，也去和个水泥、搬下砖。挣些零碎的钱，攒着。“王为弟那张嘴，就真是嘴！除了吃饭，三枪打不出来一个屁！”村里人，总是这样说他。
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女人，二三十岁，蓬头垢面，衣衫油污斑斓。见人就咧嘴笑，有点腼腆，带点憨态。谁招呼她，她就跟着谁，寸步不离。问她是哪里的，她只呆呆得看着你笑，好像不明所以。“干脆领给老为弟做媳妇算了。”村里人一合计，将女人领到为弟的破屋里。为弟手足无措地看看众人，嘴咧了咧，好像说了什么，好像又没说什么。
不过女人留下了，两人过起了小日子。
逢上赶集，女人就扯着卫弟的胳膊，相跟着拉拉扯扯地走在路上。村里人见了，就笑。卫弟觉着别扭，想挣脱，女人抓得更紧些，路人笑得更欢，卫弟囧了，反而不再挣脱。时间久了，大家也渐渐习惯了他们黏在一起的样子。
女人爱吃西瓜，夏天，看见别人家吃西瓜，她的两只眼就直勾勾地盯着，不说要，也不走开，就直直地看。为弟买不起，就捡别人吃剩的瓜皮，拿回家，洗一洗，将残余地红瓤一片一片削下来，装满一盆给媳妇吃。“你吃！你吃！”女人一边欢快满足地吃，一边抓起一把瓜瓤就往老卫嘴里塞。
王为弟再出去，孩子们一看见他就追着喊唱，反反复复：老为弟去赶集，弯腰捡个西瓜皮，还想吃，还想卖，还想给他老婆留一块。老为弟去赶集……
王为弟依然去赶集，依然捡回来很多西瓜皮。
第二年，他种了一大片西瓜。
有人去他们家借东西，看见两人做饭的情景。男的在灶上忙活，女的，在灶下烧火。女人填一把火，就痴痴地看着男的，好玩似的喊一声：老为弟。男的，嗯一声。女人再喊，男的又应，一次次，不厌其烦。
后来，女人怀孕了。逢上谁家红白喜事，老为总是去帮忙，也总是干得最卖力的那个。“老为，兜几个馍，端碗肥肉脸子，给媳妇带回去。”大家都知道老为的家底，也知道他媳妇爱吃肥肉。老为感激地笑笑，用衣服兜着几个大白馒头，端着一大碗肥肉，往家里走去。
大家都说，不管怎么着，老为也是有家口的人了。老婆虽说傻点，幸亏腿脚没啥毛病。孩子转眼就出来了。有了孩子，家就完整了。
女人的肚子一天天大了，无论去哪，老为都带在身边。老为锄地，女人在身边转悠，揪一些狗尾巴草，辫成小狗，汪汪地去咬老为；采一些野花，插满老为的衣兜；一会给老为送口水，一会抓只蚱蜢让老为吃，说是肉。老为去盖房子，她就在旁边乐呵呵地递砖头，“老为，砖头，老为，砖头……”她只会说这一句，旁人不让她递，她不依。架上的砖头实在堆不下了，她还干得蛮起劲，老为没办法，只得说，老婆，我要喝点水。老婆帮我抱着衣服吧，我热。她这才停下手，颠颠地捧来水，颠颠地抱着衣服仰着头。
“这傻子，哪点傻！老为，好福气啊！”欢快的空气散落整片天地。
当麦苗拼着力拔节抽穗、桃树上挂满肥硕可爱的小青桃的时候，老为出事了。一脚踏空，从房子上摔下来，腿断了。就在同一天，他们的女儿出世了。
当众人都唏嘘感叹他们境遇的时候，女人拉着板车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她依然傻乎乎的，依然见人就咧嘴笑，依然说不完整一句话。车里坐着依旧腼腆的老为，带着笑，怀里抱着孩子。他们去赶集去种田去过属于他们的日子。一天天，女人会拔草了，会施肥了，会收割了，会蒸馍了，会炒菜了，会牵着孩子走路了。她和她的孩子一样，竟然慢慢长大了。
当老为能脱掉拐杖勉强走路的时候，他们的修鞋小铺摆在了街边，女人在男人旁边，孩子就在他们身边。
他们都笑着，在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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