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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霞:这个男人,是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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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03 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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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有个绰号叫“呆瓜”,小的时候,总以为父亲是个反应迟钝的傻子。后来明白,那不过是正话反说,说他,人活,精。比如算账,别人还没听清数字,他的眼皮子一抬,结果出来了。算大账,算盘更是拨得飞沙走石、翻江倒海,让人目不暇接。比如看猪,精准的很,任何一头猪,他只看一眼,就能确切地知道它们的重量,上下的出入绝不超过一两斤。所以,在他们单位,这十多年来,他主要负责买猪调猪。我说,在集市上卖肉不是极清闲么?他说,一站一上午,一坐一上午,没意思。我就喜欢兜兜风,到乡下各处走走转转。当然,奶奶说,他一辈子流荡逛了,坐不住,这也是真的。我觉得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原因——他手缝大。还记得,他还是个体户时,每次跟着父亲去赶集卖肉,块儿八毛的零头他从来都抹掉,别人若买的肉多点,十块八块的也统统斩首。所以,买他肉的人特别多,方圆五六十里内,应该没有不认识他的。后来,我去宁波北仑,有一次去买菜,三块一毛钱的土豆,我说三块钱得了。对方心疼得不依不饶,一再声称:俺赚的就是这些小零头哩。没奈何,我憋闷地排出四元钱。心想:愈发达的地方,愈抠门。真是没天理。当下想起父亲,对他们更觉得  愤愤然。
 
       父亲,总是很忙,很少在家,对我们的学习、生活,很少参与,更别提管教。  高三之前,他只去过我的学校一次,还是初一报到。那天,他骑着新买的自行车载着我,初秋了,天还挺热,他光着背。不记得我们一路有没有说过话,只记得眼前他躬身蹬车的背,阳光里,古铜色的背。


       上到高四,他忽然发觉到父亲的职责,每次开车去外县买猪,路过我们校前,他总会在食摊前买一兜烧饼,买一兜茶叶蛋,拎给我。现在突然想到,他从来都没问过我的班级,又很少有人知道我的名字,整个高三二十几个班,他是怎样一个教室一个教室找到我的。父亲只是一个杀猪的,先前小的时候,并没觉得这个职业有何不妥。上到高中,渐渐觉出这个行当的粗鄙,何况父亲向来又是个不甚讲究衣着的人,母亲去世后,尤甚。他的衣服上时常泛着油光,有时甚至粘着猪粪、香烟灰,他又总是烟不离口,衣服上自然满是烟洞。一见他在教室门前出现,我便脸一红,出溜一下窜出去,生怕别人注意到他。他提的东西,我也觉得难为情。他来去匆匆,一边将东西递给我,一边掏出一叠钱,抽出几张红票子塞给我,不停地嘱咐:看你瘦哩,多吃点好哩,别不舍得,恁大(爸)现在能挣钱。


       高考前的春二月,天还很冷,他又来,照旧提着一兜烧饼。那是下午的整理内务时间,很多学生都早早进了教室,我在去教室的路上遇见他,赶紧领着他去了寝室,那里人少。路上,有室友热情地和他打招呼,他也热络地跟人应和着,我只觉得难堪,惴惴地希望这一路快点走过,最好都别注意到他的裤子。也许逮猪时太用力,他的裤档开线了,好长一条,看得见里面的毛裤,特别刺眼。他好像一点都没发觉,淡定地走在我身边,问这问那。我一路忐忑,心不在焉地答着。在寝室坐定,幸好里面没人,他迅捷地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翻开纸包,堆满笑,递给我:“刚卤好的牛肉,快趁热吃,我害怕凉了。还热乎着哩,可好吃,夹到烧饼里面。再给恁同学吃点。”我接过去,有一两斤,在他热切的目光里尝撕下一条,心事重重地塞在嘴里,将纸包随手放在一边。长这么大,我们从未谈过心,也从未像当时那样坐到一块。尴尬,无语。心里又琢磨着怎样开口帮他缝补,他会不会介意,有没有时间……还没等我开口,他起身就要走,我担心别人发觉这样邋遢的男人是我的父亲,扭捏着不敢说送他。良心里受着煎熬,看他转过门角,猜测着他一路走去的落寞,痛恨着自己的虚荣。挣扎再挣扎,残存的一点良心还是迫使我跑出去追上他。他很意外,又很高兴,我为他难过,为他有这样一位自私虚荣的女儿——难过。

       去大学报到,也是他送我,也许因为水土不服,进入湖南境地,他突然拉肚子。报完到,他说,走走吧,熟悉下校园环境。我有气无力地说,不走。走到二食堂,他说,吃点饭吧,看看伙食怎样,我说,不吃,他只好作罢,自己也没吃。送我到六楼宿舍,他狂奔着下楼去找厕所,殊不知厕所就在我们宿舍内。


       离校时他也是一个人,不让我送他,害怕路痴的我找不到回来的路。空旷的寝室里,我一个人,呆呆地坐着,任他越走越远,任自己因依恋他而泪流满面。我时常想,如果能够重来,我一定要好好陪着他走他想走的路,吃他想尝的饭,送他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也真正做一次他的女儿,不那么窝囊的女儿。


       高考时,下了数学考场,我去电话亭给他打电话,哭着说,不考了,考不上了,数学还有很多没做完。他安慰我说:“别哭,没啥,底下的咱接着考,考不上,无论花多少钱,咱买也得买进去!”因为他的坚定,接下来的英语我考了135分,文综也还好。总算,进了大学。


       原以为,在我们的成长中,他一直缺席,其实也并不,他要为两个家庭,七八个孩子奔忙,也根本没时间。有几年,家境实在困难。他到江西贩猪被骗去几万,办个果坯厂遇到98年的洪水,下子冲得干干净净,开车翻车压断腿,高压线勒住脖子差点勒死……那几年,奶奶总是去给他算卦,回来总会忧心忡忡地劝他要怎样怎样。他总是很不屑,说,全是迷信,他最不信的就是命。


       日子,就这样跌跌撞撞得走过来了。我们毕业了工作了,他依旧忙着歇不住,说他还很年轻,要多挣点钱,万一我们需要,他好出点力。


       果然,有用钱的地方。


       12年暑假,弟弟在高速上酒驾,撞坏了警车,撞伤了一个人。车被拖走,弟弟被拘留。弟弟管派的物流车又在山东出了事。父亲听说后,急得不得了,收拾些钱,抬脚就要搭车去郑州。听说弟弟人没事,才松了口气,然后到处打电话,找人,托关系,一向冷静的他,忽然乱了。后经他同学提醒:都曝光上报了,只能公事公办,直接找负责人。他才定下心去处理事。出事的那天,那个时段,我刚好回到河南。我回家的那些日子,只匆匆见过他四面,一是接我们回家,一是回来凑钱,一是我们去郑州给他送证件,一是送我们上车回湖南。弟弟被拘留的那几天,他每天都去看弟弟,第一次去,依然提着烧饼牛肉。因为他,烧饼夹牛肉总是我生命里不忍、不舍迈过去的坎。不过,那次弟弟没吃到,拘留所的人只让给饭卡充钱,不准捎东西,不准见人,不准通电话。


       13年的年关,天降大雪,逢集,生意忙不过来,父亲喊在家睡觉的大哥去帮忙收钱。两三百米的距离,大哥骑着车,眼看着到了摊位前,自行车滑倒了,大哥进了医院。刚拆掉钢板的腿又碎了。紧接着,因为一袋酸奶,另外的病被诱发出来,病情急转直下,生死危急。年,自然清冷。在医院躺了三个多月的哥哥,滴水未尽,脾气暴怒无常,请的护工都被他骂走,包括父亲。医生劝父亲,别耗了,治不好,白搭钱。亲友也劝,你当爹的也尽力了,算了,反正这个金领身体好的时候一点都不争气,这是他的命。父亲抽着烟,听着,面无表情,一声不吭。一个人默默地哭了几场,在人前也还是没事一样,忙着挣钱、凑钱,治!背着他楼上楼下的去检查,端屎端尿的侍候着。他这样坚持着,谁还敢说不给治,最后换了几家医院,肚子上开了几刀,好了。


       这两年,生活安稳些,弟弟也结婚生子了。他在院里的花坛里种了几棵番茄,秧子长得威猛繁茂,番茄却不见几个,过年回去,他拔掉秧子时,终于还是收获了两个乒乓球大小的红果子。他说,还是种点花吧,看人家院里种得还怪好看哩。


       他在屋后围了两根木棍,养了十多只鸭 ,六七只鸡,美其名曰都是土鸡土鸭,健康。一回到家,他就端着一大盆麦麸蹲在鸭圈边看它们吃。别人家的鸡鸭也好不客气地来赴宴,他也不赶,让它们敞开肚皮海吃猛喝。隔两三天他就得买一袋麦麸回来,鸡鸭都被他喂得肥壮非常,一只鸡十多斤。有人说,照你这么喂,本儿都不够。他笑笑说,你看阿家哩鸡长得可快,多好。


       家里的大门小门常年都不关,我说家里有剩菜剩饭,喂条狗,看门。他说,咱这一带平和,没听说过谁家丢东西。再说,小孩 (大哥离婚了,他的两个孩子都是父亲一手带大的) 都喂不活,狗,非饿死不可。在生活方面,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前两年,他还心怀雄心壮志,兴致勃勃地将院子里的大车棚改建成几个猪圈。有个母猪,还生了一窝猪崽,不几天,全死了。其他的猪跟着他,有时撑得要死,有时,被他忙忘了,饿得不活。当然,最后都弃他而去了。他也没奈何。不过,鸡鸭是个例外,都还活得欢快。今年,他打电话说,鸭下蛋了,个头可大,十多天,就能攒一大篮子,过几天给小妞(弟弟的女儿)送去。小孩吃了健康,比买的好。


       妹妹家盖房子,妹妹妹夫都不在家,父亲再忙,五六十里的路,他天天都要跑过去溜达一圈。我说她公公婆婆都在,你参合什么?!他说,“看一眼,踏实,也想去听俩外孙喊喊姥爷。”


       他不希望我们买车,说开车风险太大。知道我们真要买,他立即变卦了:缺钱说一声,我先给你打几万过去。


       每次我回去,他总会煮一锅肉骨头,一人几根,蹲在一边用手拿着啃,他不吃,他看。每次回去,他必定要领着我们去吃大盘鸡,就因阿渡说过好吃。新开的大排档,他也会领我们去尝鲜,点一桌子烧烤、凉菜,总是让了又让:“多吃点,恁那没有”,听了有点心酸,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救济的难民,虽然他不是那个意思。

       他就快就六十了,“老张”也被人喊了十几年了。中过风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了。经他调解的事,连他自己都算不清了。他老了,越来越像当年的爷爷。 家乡老是流行一些莫名的习俗,如,今年流行给外孙送一身红衣服,明年流行给外孙送个红碗、送把红伞等等,年轻时,他甚是反感,现在却积极响应。他是老了,老的连他自己都不觉得。


       后记:每个人,都有父亲。说起父亲,有心情沉重复杂的:
       “我爸都快六十了,还起早贪黑地搞基建,我妈也跟着去当副工。供我们读完大学,就帮弟弟攒首付,首付攒够了,又在攒十几万的彩礼。不到六十的人比七八十岁的还苍老,看一眼,心都滴血,这就是他们的一辈子。有的时候特别恨自己的无能,恨弟弟的不争气。”

       有泣不成声的:
       “感觉人生最痛苦的字眼就是“子欲养而亲不待”。我爸一生勤俭操劳,却一丁点福都没享。正准备为他做点啥,他突然就——说没就没了。万千对不起他!”
       ……
       这样的男人,都是我们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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