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金霞:水干了,花灯走不动了
userphoto

2023.08.03 湖南

关注

(一)日月等闲渡

1


        雅轩回去那晚,花婆婆特别高兴,颠着小脚给孙女找东翻西。雅轩想起两年前,堂妹给她打越洋电话,堂妹逗奶奶,“快说——说'轩轩我想你了,快回来’。”奶奶激动地喏喏自语道,“能回来么?!不能吧——”而后,奶奶接过电话,斟酌了好一会才怯怯地说,“轩轩,你能回来不,回家吧?”只一句,轩轩喉头哽咽,心酸不已。奶奶是真想她了,她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她怎会不懂奶奶的心?!可她不能回去。再等一年半吧,奶奶,对不起。放下电话,她轻轻地说。
       “轩——全毁了——”那晚,趁着奶奶兴致好,轩才刚开口说到拆迁,奶奶抓住她的手,泪,滚滚而下,陷在她满脸的皱纹里挣扎、横流。花婆婆哽咽着,“回来的路,都找不见了——恁爷——”花婆婆,抬起手擦泪,话,再也说不下去。
       雅轩情不自禁想起爷爷,泪流满面。奶奶是怕爷爷回来,迷路么,找不到家么?
       接下来的几天,雅轩再不敢提拆迁挪房的事。

2


       院子里,葡萄藤下,那口井还在。七月了,紫色的水晶葡萄累累地挂在枝头。早饭后,花婆婆摘两大串饱满的葡萄放在吊篮里,悬在井里面,中午提上来,因为清凉异常,更多了一分酸甜爽口。这棵葡萄藤有26年了吧。雅轩算算。
       花婆婆有五个孙子五个孙女,每个孙子抓周时,她和花爷爷都准备几样果子让孩子抓,抓到哪一种,来年春天,他们两个就为孙子种哪一种果树。如今,院子里十棵果树都有一抱来粗了。儿孙绕膝时,夏秋里,每个孩子都占据着一棵树,吵吵嚷嚷地在树上捉天牛,捉蝉,摘果子,往树上帮着挂玉米。在树下跳橡皮筋,斗鸡,摔面包,抠“爬叉”,掰玉米,故意在树下挖个小坑,将屎拉在小坑里,第二天捉屎壳郎玩……
       雅轩的就是这棵葡萄树。当年,花爷爷专门种在井边,专门花大本钱在井上搭了一个夯实的石柱棚子,二十多年了棚子还好好的。两抱来粗的大水井上罩着的石板桌还在,桌下面藏着压水泵。每个孙子都在这石桌上写过几年作业,每个夏天都在这石桌上吃着永远吃不完的井水冰过的西瓜白瓜西红柿黄瓜……都帮爷爷奶奶压过水泵浇过菜。

3


       五十多年前,花婆婆和花爷爷成家后,就在西坡荒地的一口大井边盖了两间草房。那口井有好多年了,不知是谁挖的,还砌着整齐的石井栏。岩石早就被磨得光溜溜的。据说是一口泉水井,泉水甘甜,终年丰盈。后来家家都打了一眼井,挑水的人没了,这口井就渐渐属于了花爷爷。井边五六亩的荒地,一日日一年年,被两个老人的汗水浇灌成了果园,菜园和农田。草房子也变成了一片两进的青瓦房。
       五十年前,草房子的周围还是成片成片的麦地,一眼就能望见五里开外河堤上成排的杨树。一起风,杨树叶就像大象的耳朵哗啦啦地翻响,都是力气。那时,他们刚成家,第一个孩子还在肚里,月亮好的夜晚,年轻的花爷爷会牵着年轻的花婆婆,在麦香里散步。有时,他们会信步踱到汾河的河堤,面对着静静流淌的河水坐在草丛里。每次,花爷爷都脱掉自己的夹衣给婆婆坐,自己脱只破鞋垫在屁股下。没有依偎,没有牵手,两人就静静地嗅嗅花香,听听虫唱蛙鸣,说说孩子的出生,打算打算屋东头荒地的开垦,说说村里最近的家长里短,集市上的行情。天上的月在水里荡漾,水里的月在天上相望。露水重了,花爷爷给婆婆裹裹衣,说,“不早了,回吧。”两人就慢慢地往回走。

       后来四个孩子都落地了,要吃,要穿,要读书,要交公粮,要盖房子,总有做不完的活,饭,总不够吃。逢上月亮好,活又不多,花爷爷也会领着妻小到田间小路上转转或者带着孩子去河里洗澡。孩子在前面窜跳着踩影子,找花蜜。他们两人在后面走,时不时高声训孩子两句。那时,他们房子周围也有了几家住户,每经过邻居的院前,他们总会打趣说,花哥,又带着花嫂钻玉米地?!花爷爷爽朗地大笑,那是!带着花姑娘快活快活!众人大笑,花婆婆也笑,脸却红了。

       花婆婆手紧,花在自己身上的钱从来都是克扣再克扣。赶集赶会,很多东西,她摸了又摸,价钱搞了又搞,最后总是空着手离开了,嘴里说着,这里不有毛病,那里有瑕疵。一边的花爷爷,跟着她,也不吭声。出外赶车、赶集都一件件帮花婆婆捎回来,悄悄放到她床头。花婆婆,又惊又喜,嘴里不说,若无其事的用着。

       下雪天,推开门,麦田被积雪覆盖,白茫茫辽阔的大地。看着雪上的脚印,花婆婆知道,老头子又扫雪去了,从家门一直扫到村里大街上,两三里,扫一路,衣服脱一路,不定又拐到谁家喝口酒,抽筒烟。

4

       自打周围拆迁以来,白天,花婆婆很少出门了,她带着狗,坐在院门前,瞪着一双眼,如一只老猎犬,警剔着周围的动静,一有人进村,狗就狂吠不止。
       晚上,她经常带着一条狗,夜夜在废墟上游荡。她将被废墟掩埋的路一一清理开。将废墟能用的砖石分类整理成一堆。

       冬天,下场大雪,推开门,白茫茫的 以前,又看得到河堤上的杨树了。她心头一怔,喜悦如纸上的墨迹,圈圈渲染开,恍惚间她以为老头子已经出门转悠了。低头,没有脚印的雪地给了她现实的重击,老头子不在了,雪下面的,已不是麦田,是废墟了。她湿着眼睛,细细扫出一条路。
       回到院子里,闻见一股清香,抬头看看,香椿树发芽了。36年了,第四个孩子出生那年,花爷爷种了一棵香椿树,为花婆婆。“你就是棵香椿树。”花爷爷说,“我没啥爱好,就好口香椿叶。”


(二)月下清辉寒


       七月半,大好的月光。月亮清润如和田玉,清辉给院外废墟披了层轻纱。柔和,朦胧,缥缈,似梦,四十年前的。

       “轩儿——陪奶奶出去走走吧。”看着清亮的月,几十年前的往事件件浮现,花婆婆心里漾起一股柔情,很想到月光里走走。
       雅轩挽着奶奶的手臂,两个人踩着瓦砾边的小径,沐着月光慢慢地走。远处的繁华、喧嚣是海市蜃楼,飘忽不定。
       “这先前是一条沟,沟里长得尽是毛根草。小时候,逢上冬天,一跑出去,吹点冷风,回来你就整夜整夜地咳,肺,都咳出来了。恁娘天天挎着篮子大冬天里扒着雪挖,合着冰糖、甘蔗给你熬汤喝。小孩多,这个嚼几根,那个嚼几根,一篮子一会就见底儿了。天天挖,喝几天就好了。”雅轩看着所谓的沟,已不过是一段坍塌的围墙,杂草在上面稀疏地支棱着。

       “那边是个窑厂,先前王新亮他爹在那里开窑,烧碗烧盘子烧罐子。好的,恁王大爷雇人拉出去,恁爸十五岁,就赶着马车跑到焦作开封驻马店去帮他家卖。烧残的都堆在路边,村里没谁买过碗,都到路边捡。那厂后面原来也是一条沟,沟里水多,长茅草。夏天,村里的小孩都打着电灯去那钓青蛙,小半夜钓半袋子。种完麦,茅草的穗全都黄了。一条沟,黄洋洋的,几里长。恁爷领着恁爸恁叔拉着架子车去割茅草,拉回去,编草鞋。家家去割。下雪天,穿草鞋暖和,恁爷一冬天编几十双,一人一双。二三十年了,没人会编了,也没人穿了。一家填一截,都盖满房子了。”


       奶奶轻轻说着,雅轩默默听着,有些,她还有一点印象。红薯还没长成个,就被他们这帮孩子偷偷拔出来,抱到窑厂里请王大爷烧,王大爷一边骂着“龟孙子尽糟践粮食”,一边放下手里的活,用火剪小心地一一夹到火塘边。他们也不搭理他,放下红薯就一窝蜂地开跑,拿着破碗破罐子蹲在路边过家家。
       夏夜里钓青蛙,浩浩荡荡好多人,两三岁的孩子也非要跟去凑热闹。一群人远远看见另一群人,故意不搭话,举起电灯就照,照的对方捂着眼睛蹲下身子破口大骂了,才哈哈大笑着罢手。碰上面,你探探我的袋子,我数数你的收成。
       记忆最深的是蓝天下,秋天里,那浩瀚连天的芦苇荡,金色的阳光在他们身上沉淀出踏实稳重的黄褐色。黄褐色的密实厚重的城墙一年年守卫着青青的麦田。他们曾在麦田里追赶着捉飘飞的芦花。一片,两片,三片……一天,两天,芦花漫天。


       “这几亩以前是咱家的地,黑黝黝的,可壮实。恁三家,一家两三亩,说种西瓜都种西瓜,西瓜恁小时候没少吃,还糟践不少。说种豆子都种豆子,恁都好吃烤毛豆、煮毛豆,恁二叔好吃豆丸子。有一年他八岁,一帮小孩子从桥上跳下去,恁二叔的嘴摔烂了,缝了四针,后晌儿,捏豆丸子,他端着碗站在粪堆上,边吃边唱戏。”雅轩看见奶奶脸上飘着淡淡的笑,像月光一样轻柔。二叔嘴唇上确实有个疤,不知二叔是否还记得疤的由来。“小孩子有东西吃,就不知道疼了。”花婆婆嘴角一扬,补充道。
       ”轩——你看看!你看看!造孽呀,造孽!连四人帮都不如,祖宗都敢捣——”花婆婆跺着脚,指着一堆废墟,绷着脸,全身颤抖不已。
       雅轩扶着奶奶在一段断墙上坐下。“奶奶,别动气,不会再拆了。上头答应了,赶明儿,修的人就来了。”
       花婆婆叹口气坐下,眼睛定定地望着远方,沉重地喘着气,不知是累了,还是胸口堵得慌。月影已经悄悄东移了,影子更长了些。狗摇摇尾巴,悄悄地蹲在花婆婆的脚边。婆婆将手放在狗头上,下意识,来来回回地抚摸着。
       雅轩回头看看废墟,眼泪差点掉下来,五六百年,悄然毁于一旦。埋葬过去,如此容易。子衿堂。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早就有的宿命。这中间多少行人多少泪,谁又说得清,没有载入史册的全都是虚无。记入史册的,又有多少不是虚无?努力,也不过是螳臂当车。滚滚的文明推动历史的车轮过倾压了多少生命的载体?代价,前进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么?……
       两人继续往前走,剩下的路,再也没有什么话。天上一轮明月,地上拉着三条长长的黑影。
       雅轩搀着婆婆,走进院子,扶她躺在院子的竹床上。花婆婆躺着,看看院子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五六十年了,都老了,要去了。
       清辉依旧,寒意漫生。
       第二天,太阳升起来了,花婆婆还睡着,她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雅轩肯定已经忘了,19年前的这一天,花爷爷去世了,从今夜爷爷再收不到奶奶放的花灯了。她只知道,昨晚,走到干涸的河边,奶奶望了很久,才怅然若失地说,水都干了,花灯,再也,走不动了。

       花婆婆肯定不知道,雅轩就是桑树村最大的房产商投资人。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东跨院儿的老香椿树
三月三
散文天地 | 高巧燕:院中绿树说流年
我的故事:我家的院子
香椿飘香
山东作家‖【老宅】◆刘现阁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