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惧怕我的年龄,尤其可怕的是,我还是个女的。
女不问芳龄,不是没有道理。
对年龄最初的意识始于13岁,那年我读初一。班主任统计年龄,问到我,我说,我13。在此之前,我对年龄没一点概念,觉得只是个数字,家人说,你13,那我就13。我的同桌,一个圆润可爱又美丽的女孩子,娇滴滴地强调:“我妈妈说了,我才11岁半!”带着极度膨胀的傲娇、优越和自信。这么多年来,她说话时的语气,神气,我一直一直都历历在耳、在目、在心。那一刻,我知道,在心底的最深处,我是敏感的,自卑的,在乎的。日后,那句话,一次次,一遍遍碾压着我与生俱来的卑怯。
还没比,我就已经老得不堪了。
我23,他22,那年我们领回了结婚证。办证时,身旁的人无意间瞄到他的身份证,惊讶地说,啊,这么小!我一听,赶紧将自己的身份证藏好,庆幸别人还没看到。小的是他,我已经太大了。
站在13,看13岁的自己,差距的鸿沟里填满卑怯和羞愧。为自己的大龄觉得不该,觉得罪过。
站在23,看我自己的23,也只觉得难堪。
总是在年龄到来之前就老了。
无论活在哪一岁,我都有着战战兢兢的胆怯和惧怕,我害怕别人问我的年龄,害怕别人看我的身份证,揣测着别人得知我年龄后的想法。我怕老,却在不可遏制地老下去。岁月对脸皮的刻画正渐渐深入,决绝着不肯回头,不肯停留。我没有一点办法。
有时,我渴望老,渴望年轻的容颜急剧地走向凋落,我渴望时光的乱箭,能一刹那兵临城下,缴了我的械,还有你的,她的……我们所有人都彻底沦为败寇,在岁月里一起朽朽老矣,没有美丑,不分老幼。
我知道我在嫉妒,嫉妒她人的青春和容颜;我在不满,不满自己的无能和无奈;我在发泄,发泄着我的莫衷一是。我也知道,这终究不是办法。
“我已经老了。”。第一次翻看杜拉斯的《情人》,一下子就被开首第一句话深深震撼。我已经老了。只五个字。却披满岁月的沧桑——满面风尘,千山踏遍,阅尽悲欢。透着无奈,平和,又渗着倔强。杜拉斯终究是杜拉斯。
王朔说,说得再多也掩饰不了我这个老男人对青春的羡慕嫉妒恨,不过唯一让我欣慰的是,你们也不会年轻很久。这是一种坦率,自信和豪迈。我没有,因为我什么都没有。
凌晨,有时,从梦中戛然醒来,望着窗外昏黑的天,听着零星的鸡鸣,偶尔的虫唱,迷惘的悲哀悄然从心底弥漫,如洪水的漫灌。来不及的焦灼在心底一寸寸地煎熬。既不甘于一眼就能看到的未来,又不知自己梦想中的未来该是什么样的色彩?恍恍然竟——已然站在了而立之年。
在等待黎明的暗夜里,心,脱下盔甲,喘息着自我。
天一亮,我又在重复、忙碌、闲聊、噪杂中混迹。想往人群里走,坐在人群里,感觉自己就是一粒灰尘,追逐着口水,从一个人的嘴里跳到另一个人的话里。每个细胞里都鼓胀着喧嚷的渴望,压抑不住。我张开口,任空虚张狂。我听得见寂寞的呐喊张望、清晰地感受着逃离的撕扯、自己对自己无聊的鄙夷和嘲讽。我根本不在此处,然而,却分明未曾离开半步。
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我说,我不要孤独,我要活生生的生活,我让自己沉醉其中,我让自己高兴,甚至亢奋,然而,当尘埃落定,内心充斥着孤独、悲凉、深深的忏悔,还有惶惶然的后怕。时间就这样悄然累加出年龄,不能承受生命之轻的年龄。
有时,问自己,我到底怕的是什么?是年龄本身,还是面对生活的勇气,是对生命的逃避,怯懦,亵渎,蹉跎,还是其他?
想起《皮囊》里,阿太说的一句话,肉体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伺候的。年龄,何尝不是皮囊?
杜拉斯说,活到这个年纪,长成这个模样,不是我的责任。这个模样得到认可,它就是我的模样。我欣然接受,也别无选择。我就是这个女孩,一经确定永不改变。她的理性,她的淡定,让人汗颜。
是的,相比于伟大卓绝不服老的宫崎骏的心酸之言——“到了这个年纪,连想要重返年轻的错觉都没了。”
我觉得,我还算幸运。
我三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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