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年开始，清明，成了你的节日。
梦，成了我唯一能联系你的方式。
可我越来越惶恐，连梦，你给我的，都渐渐少了，淡了。清晨，醒来，总是习惯性的，坐在床头，去梦里追溯、捕捉你的影子。渐渐零落，模糊于无。一次次，怔怔的，怅然若失。
清明了。
看到陆陆续续上坟的人，坟前，风里，飘摇的经幡，不可遏制地想你。心里，无可依附的疼痛。坐在你坐过的塘边，想着去年夏天的你，无论晨起，午后，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塘边。一趟一趟，折些翠竹喂鱼。带着孩子们在塘里洗澡。春笋又绿，鱼儿又来。清明的冷风，拂过清波，迎面吹来。而今，我一个人，坐在塘边，抽抽噎噎，哭给风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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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先别回去，最多两天。不会再多了。”
我说，我要回去上班了，半个月后再来。你习惯性地，说，好。及至，我到你床前，真的向你告别。你终究还是不舍，挣扎着，郑重向我保证。保证，你真的会走，就两天，只再守我们两天。此时的你，声音已不能出，气，几近断绝。闻听至此，我五脏崩裂，泪，滚滚而下。“再回来，看不到我，你心里不后悔不难受么？”你柔声挽留我。
只隔了一天，你，走了。
每次跟你打电话，你总是朗声匆匆说道：“放心，没事，都好好的。别挂念啊，挂了吧。”啪——就挂了，一副无牵无挂，毫不在乎的样子。
就算进了隔离监控室，病情急剧恶化，我说要回去看你，你仍然很轻松地说：“别回来，回来干啥，瞎折腾。看着恁爹受罪，你心里难受，我心里会好受么？别尽添堵。我都想明白了，人活百岁，不过一死。我不怕。你自己身体也不好，多吃点，照顾好自己，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听说，我已经买好票，在路上了，电话里，你的声音忽然就哽咽了。怕我听出，顿了好一会，掩饰着，嘱咐我要小心。一路上，一会一个电话，一会一个电话，问我到哪了，到哪了。
到了医院，进到病室，看见我的一刹那，你禁不住又哽咽泪决。你大约知道，这病一犯，大约相见的日子越来越少了吧。
我装作没看见，低头忙忙地整东理西，不去理你。忖度着彼此已渐渐平复，于是抬头笑着，跟你扯些别的。
到，今天，此刻。我才恍然明白，你心里曾这样想我，想见我，想让我回去，可你从来都不说。从来就是一副铁骨铜身，铮铮然，风雨不透，无挂无碍的洒脱。我从来也不懂，浑然不觉，心安理得的，与你相安天涯。
再回想，你愿意来湖南，陪我住几天，也不过是，想着自己时日不多，给我留个念想留个安慰罢了。
毕竟，于我，你去过的地方，就是故乡。
无论生前你病着，还是现在，每每想起你的一生，我都想，哪怕你一生是个乞丐，天天蹲在街边，肮脏凌乱，我都情愿；哪怕你全身骨折，瘫痪在床，躺个三年五载，也很好。只要，你能——活着。
但，也许，这并不是你想要的人生。
你只要坦坦荡荡，咬紧牙关，顶天立地做人。
我们做了32年的父女，自我懂事以来，掐指算算，我们在一起相伴的日子应该还不到一年吧。
你总是来去匆匆，忙忙碌碌。你总想着挣钱挣钱，挣更多的钱。
“我这一辈子，就是太贪财了。”在医院里，你不止一次感叹道。
的确，家里用钱的地方太多，起始，七八个孩子读书，十几张吃饭的嘴，十几颗不安分又难调和的心。还有人情往来，琐琐碎碎。这些是我永远都不能懂的。
我们再大些，开销应该更大，婚丧嫁娶，迎来送往，生老病死，楼房一栋一栋地起着，医院一趟一趟地进着，凶险大事一件一件处理着……攒起来的钱，一斗一斗地散着。你就那样，默默地，风里雨里，一个人，一年一年，一月一月，一日一日地扛着。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车到山前，必有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总是这样劝人，劝己。一切的一切好似都云淡风轻。
一路走来，你或许都习惯了。
我知道，你不容易，读书时，从不舍得多花钱。病了，也不告诉你。我的嗓子，就那样稀里糊涂的坏了。生命的最后，你病着，想起这些，总是不能原谅自己：“恁几个从小就没娘，打小就缺少母爱——想着恁都大了，我再干几年，给恁几个都留个十把万，我再走，心里也安生些，哪想到……”
九十年代初期，政策，不准个体户屠宰。想继续干的屠户，纷纷入股屠宰食品厂，受统一管理。你也不例外。然而，祖传的杀猪营生，渐渐不比往日赚钱。你不甘心，走南闯北，去焦作去平顶山，去江西去湖南……开着大货车到南方贩猪，到北方捣弄苹果，买机器办作坊……然而，遇人不淑，时运不佳，几经周折，大赔。银行催逼债务。没办法，你终于安心，回归老本行，当个杀猪的。
也许，你天生就是个当屠夫的料。买卖屠宰样样出色里手。因你眼力好，估猪（重量、成色）准，你便专门负责买猪。也捎带着替其他部门的同事买。你说，一斤，别人给你提成一毛钱。
有一年的严冬，你开着你的敞篷车，跑了一夜，几趟，几百里。“那一夜不赖，赚了千把块！我就带着益康，阿去好好吃了一顿。”后来，你跟我谈起，言语里依然有掩饰不住的兴奋和满足。殊不知，正是，这一日日，几十年暑来寒往的风雨兼程，一根根香烟的提神，摧毁着你的健康。
“恁大真是苦干了一辈子，从来不知道累。真没少挣钱。我和恁三叔，谁都比不过他。不是生病干不动了，恁大不舍得歇着。”你病后，二叔（父亲的大弟弟）深有感触地说你。
你吃过钱的苦，着过钱的急，也因为忙着挣钱错过太多。
小时候，我每次回家吃中饭，若恰好赶上你卖肉回来。本想和你说点什么，哪承想，你拾掇好肉摊，往床上一歪，手上刚拿起书，人就睡过去了。
我们之间很少交流，你也绝少跟我们坐在一起，说笑过什么。有那么一两次，我们姐弟几个正说着什么，你进来了。谈话戛然而止，你怔了一下，可能觉出自己的格格不入，出去了。
我们从来都不知道你心里曾想些什么，也从来不知你的苦衷，你什么都不说。除了得了重病以来，偶尔的几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