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麦子收尽，三伏天来临。瓜秧满地自由伸展，随意攀爬。南风一起，瓜叶扑闪着，波纹般从地面掠过，荡向远方。数不清的西瓜，挺着肚皮，大大小小，圆圆鼓鼓，隐隐约约，滚落其间。
陈老大，俯身田间，拔拔看看，敲敲听听，选了十几个肥硕的大瓜。运回家，单独放在屋角。
“抽个空儿，给恁姑恁姨都送几个尝尝。”凉荫下，陈老大头也不抬，呼噜呼噜扒拉着凉面条，吃得荡气回肠。
凉风携着塘里的水汽，悠悠拂过。
一旁的青禾，默默听着，没吭声。这是惯例，家里年年种瓜，年年暑假都要载着西瓜到亲戚们门口走一遭。
“送什么送，谁家没有？！”青禾不太想去，曾不情愿地反驳。在豫东南，西瓜并不是个稀罕物，瓜农多，产量高，多少年来，一直也就一两毛钱一斤。小小的虚荣心使她觉得，西瓜太过廉价，送人，怎么拿得出手。然而，父亲的沉默，自有一番威严。嘟囔归嘟囔，每年她都乖乖地带着弟妹将西瓜送到位。
二
青禾最喜欢去大姨家。“咦——你看看——带这么多东西，多沉啊。恁大也是——累哩给啥上。”老远，大姨就唏嘘感叹着接出来，搂着牵着将他们迎进去。接着，吃的喝的，都翻出来，摆一桌子。
青禾觉得大姨最像娘。青禾从未见大姨高声说过话，大姨的两只手好像从来都绑在手边的事情上，她擦桌子，抹板凳，洗菜，做饭，收拾物什，栽花种菜，晒酱豆，腌咸菜……青禾围着大姨转，大姨话多，做着事，问这问那，青禾说什么，大姨都放在心上，怜爱着拿青禾当个小大人，她安排青禾的每句话，青禾都觉得熨帖。
大姨家的林表哥静表姐，也从来都是面上含笑，温温雅雅的，好像一年四季都沐着春风，从来没有什么烦忧的事。他们比青禾大十多岁，总把青禾当作很小的孩子。
“这个酱豆子，是用西瓜琣的，带回去尝尝，带到学校夹到馍里好吃。这咸菜，人家说，放点芹菜韭菜提味，我今年试了试，还真好吃。这麻叶子，想着恁几个该来了，前两天才炸哩，可酥……”每次临走，装西瓜的袋子总被大姨东塞西塞地装得鼓囊囊的。做教师的林表哥、雅表嫂总是贴心地准备好各样的纸笔让青禾姐弟们挑选。
三
二姨身体不太好，话并不多。二姨家的雪莲表姐长得胖乎乎的，一天到晚，脸上总腼腆着憨憨地笑着。
“这个给你，你穿上好看，你瘦。我太胖了，勒得太紧，可难看。”雪莲表姐翻出几件半新的衣服给青禾。
“我不要。”青禾飞快瞅了一眼，是碎花连衣裙，喇叭短裙，花衫子……都是自己喜欢的。然而，她本能地拒绝，随口又补充一句，“太花了，裙子穿上跑不快。”
雪峰表哥一听就笑了：你这小妮儿，跑那么快干嘛。
青禾自顾自地摆弄着手里的东西，那些衣物她再没去看一眼，好像没一点兴趣。然而，她紧张急迫地等着，等着表姐再劝，表哥再劝。只要他们哪个再劝一声，她一定会半推半就地收下的。
雪莲摸索着，慢慢地将衣物一一叠起来。她几次欲言又止，终是没开口。
看着表姐将衣物收起，放回原处。青禾的心莫名地失落懊悔起来。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四
有事没事，青禾总爱往小姑家跑。青禾是被小姑带大的，她长到六七岁，小姑才出嫁。小姑所嫁的村子就是青禾母亲的娘家。青禾对母亲的娘家并没有生出太多的感情。母亲走得早，又没了姥姥姥爷。大舅向来木纳寡言，脸上很少挤出点笑，他好像一年四季总是勾着背，两只手不知是怕冷还是无处安放，总是握着、揣着。青禾觉得大舅可怜，她也知道他怕妗子。妗子一看见青禾老远就热情地高声招呼，青禾遇见她，总是不自觉地怯怯地客气。
进了村，青禾避着母亲剩下的娘家人，硬着头皮，顶着邻人们好事的目光，难堪着，一头扎进小姑家的大门。进了门，才有如释重负的坦然和轻松。
“哎呀，青禾来了？来，快来，给我看看，又给我带啥好吃的了。”小姑父呲牙咧嘴地笑着迎上来。
“这瓜好！”小姑父抱一个西瓜在手，左拍拍，右拍拍，“沙瓤！快，拿刀。迎客！”小姑父欢快地招呼着慧表妹。
果然，沙瓤，清甜，水灵。看着大伙吃得生机勃勃，青禾由衷地舒畅。
五
到了大姑家，大姑父总喜欢拉着青禾给她讲勾三股四弦五的道理，郑重其事地又画图又推算；每次都讲，好像每次都是第一次讲。
“别搭理恁姑父，他是成天天唠叨，不嫌烦。咱吃瓜。”大姑没读过书，但是，听得多了，她好像也渐渐听出了门道。她将切好的瓜，一把杵到姑父手里，转过身递给青禾一块。
姑父抬起头，瞅着大姑，眯着眼，也不生气，嘿嘿笑着。
“就不能好好坐下吃？！天天忙哩啥！”表弟们炸锅一般，疯跑进来，抓了两块瓜，一口啃下去，任瓜水哩哩啦啦地流着，跑远了。
……
走完一圈亲戚，瓜，送完，暑假也将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