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李森祥的《台阶》写得真好。但，我却不能向学生具体说清——它到底哪里好。
这，成了我内心的一个梗，一个坎。一个迈不过的台阶。
诚然，文中的父亲，令人钦佩。他务实、本分、吃苦耐劳、好强、执着、坚韧……
父亲，一生有一个执念，“总觉得我们家的台阶低”。台阶，在农村世俗的观念里代表着地位和荣耀。为此，父亲有过深藏不露的羡慕，并用大半生的时间默默为之不断积淀和奋斗。然而，当台阶如愿落成，他有的不是如释重负的欢悦和坦然，有的只是手足无措的无所适从。
他，不舍得再无所顾忌地在台阶上磕烟灰；
他，不习惯再肆无忌惮地撒开两条长腿坦然安坐在台阶上歇脚；
他，不习惯享用九级台阶所彰显的“高贵”；
他，不习惯，一脚迈完三个台阶，还有后面的第四第五个台阶……要迈；
更不用说，任自己在台阶上如往常一样洗脚，任孩子在台阶上蹦跳……
九级台阶的生活与他真实现下的生活显得格格不入。
好像，他成了台阶的奴隶。
为什么会如此呢？
他筑成了物质上的台阶，但，并没有同步迈上精神上的台阶。
他自己不知道。
所以，他茫然，无措，不知道到底怎么了。
结尾，“父亲又像问自己又像是问我：'这人怎么了？’”
“怎么了呢，父亲老了。”
读到此处，我有一种难言的心痛。
父亲是老了。
台阶的变化，确实承载着时光的变迁，见证着父亲由青壮走向衰老。
但，老了，只是一种无奈的托辞。
真正老的是，愿望达成后，再无出发的动力和勇气。
真正老的是，思想精神的贫乏和单调。
真正老的是，不自知的思想僵化。
读到《台阶》，我总会想起我的父亲。
父亲刚满六十岁，就走了。
他一生做过许多大事。迫于生计和压力，也将很多世俗的台阶甩在身后。
生病前，他总觉得自己很年轻，是打不倒的铁人。他总有做不完的事，有许许多多要追逐的梦，然而，他突然病了。肺癌。
他离世前两个月，为了唤起他对以后生活的憧憬，我故作轻松地问他，“大，等你好了，你准备干什么？”
“不干什么，玩。”正在看书的父亲不经意间淡淡丢了一句。
我怔怔地愣着，吃惊意外之余，为他的颓唐，心酸、心塞不已，父亲觉出他话的不妥，解释道，“手，没劲了。老了。”
从不知劳累，从不舍得歇下来的父亲，在癌细胞的吞噬下，呈现出前所未有的颓败和无力。
我知道，在手脚无力面前，他突然无所适从了。
不仅如此，他，不会玩。
他所谓的玩，不是转向内心的修身养性，养颐身心，重新出发，或者具体到养花种菜，读书看报，旅游闲逛，发展兴趣……
他回了老家。也许想在故土上寻求从童年一路走来，曾经无数次在生活重压的间隙间所怀恋和追求的自在和安闲。就像我们总怀念我们的无拘无束放纵的童年。
他不会玩。村里人也不会玩。他们所谓的消遣、玩，不过只是麻将，扑克。扑克，麻将。
怎样玩，怎样生活，怎样追求自我生命和精神的完成和满足，他的父母没有教过他，他成长的环境也没有教过他。
父亲离世后，我们劝一向酗酒、身体不适的二叔去检查下身体。
二叔不屑又很沉重的说，查什么？！尽给自己添堵！就像恁爸，活一天，干一天。病了，死了，完了。
这是绝大数村人的心声，是他们的台阶。
人，有时候需要唤醒内心的潜能，去完成自我修复和救赎。除了他自己，谁也帮不了他。
但，我们普遍都匮乏。
我时常回想起，读初中时，好友讲过的一个真实的小事。关于她的婶子。一日，婶子干完活风尘仆仆地回到家，整了俩可口凉菜。一个人，席地而坐，斜靠门框，沐着凉风，想些有的、没的，有影的、没形的，大的小的琐琐碎碎有边际没边际的事儿，时不时，夹两筷子，抿两小口。生活，在此时好像才真正有了长舒一口气的轻松和惬意。她的两个半大小子，眼巴巴地凑上来，想吃，但摄于尊母雌威，逡巡往来，不敢近前。然，久久不舍离去。婶子猛然抬头瞅见，大骂：妈的！老娘偶尔吃点好的，你们就巴巴地眼馋！滚——！”
两小家伙儿惊闻撒腿四逃。
“你们的好日子全在后头！妈的！瞎惦记。”临了，婶子又补追了一句。
这么多年来，婶子的洒脱和不羁，一直令我念念不忘。她，不似，寻常为人父母者，一味地奉献给予。
世俗本身，就是台阶，形形色色的台阶。一层一层，垒筑成亿万普通农民心里积难积重的一个个很难迈过的坎。
忽然，想起“移风易俗”“乡风文明”……这样的字眼，这是一条漫长的路，还好，改革已经在路上。
——4.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