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有过一种朦胧的疑惑：我们每个人的亲人是不是都会化作千万身，散落于天涯各处？于是，我们总会在不经意的时间，不经意的地点，与另一个他们意外重逢。
今天故事的起源，要追溯到两个多月前的3月26日。我们还没开学。那天正午，阿渡一回来就忍不住对他新结对的帮扶对象大加赞赏，“……老两口真是特别能干，六十多岁了，儿子出车祸成了植物人，媳妇改嫁，还有一个小孙女，正好跟益平一样大……”。
我一听，不禁心生钦佩，猜着那个小女孩的样子，跟阿渡商量着，要给她带点啥才好。现在还记得，筹备着去看她的激动。也许是自己没有女儿，对小女孩，我总是怀着莫名的喜欢。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就到了五月底，我俩商量一定赶在六一前去老人家看一看。
于是，有了以下的重逢和心情。
大叔
大叔精瘦，话不多，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
“种这么多田累吧？”阿渡曾关切地问他。
“不累。只要身体干得动就不累。”大叔笑着，淡淡地回应，“你别看我瘦，我可有劲儿，一担担两百斤，不是问题。”果然骨子里有股硬气。
不由想起我的父亲。
“我还年轻哩很。浑身有的是劲儿。”每每我们劝年过半百的父亲做事别太拼，他总是不知老之以至，一副将年岁全然踩于脚下的不屑和豪迈。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平凡躯体里的不屈和倔强，让他们的灵魂格外硬朗。
“种下去15亩了，还有16亩要种。总共只承包了这么多，不是别人说的四十多亩。是多少就多少。”后来，又说到种田的亩数，大叔强调道。言语里对虚报瞒报的现象，有些看法。
我们聚在大叔儿子的病床旁，他忙完，也进来，坐在一旁。在儿子面前，他的神情温柔下来，好像，儿子还小，他还年轻。
婶子
婶子特别爱笑。她的笑容，好像天生就长在脸上，且一直漾着明媚。她的脸有了岁月的沧桑，那弯弯的眼睛，温柔的话语，自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坚定而慈祥。
看见她，我恍然回到了老家，看见了我的大姨。
她给儿子喂饭。她说，“你看，一天三大碗，胃口好……现在比以前好多了，以前五六个管子，难得喂些，现在好多了。”
“感觉一直在好转。你看，现在眼睛能动了，舌头也能动了，有时会生气，哈哈，尖叫滴。也比以前胖多了。”她小心拖出儿子的胳膊，“你看还肉嘟嘟的了。以前两条胳膊这样抱在胸前——掰都掰不开，现在你看，极灵活……”
除了干农活操持家务，她要伺候儿子的吃喝拉撒，翻身擦身，康复按摩，然而，她总是这样笑着，在别的母亲那里，摊上这么一个儿子，该是怎样的悲哀和沉重？而，她眼里、心里看到的却都是欢喜和希望。
病床旁边的风扇，一直开着，风扇头朝向一侧，许是为了给儿子带去清凉，又不至使他感到凉意。对面的柜子里，半旧的毛巾毯子，被洗得发白泛黄，甚至薄了稀疏了掉毛了，然而分门别类，洁净而整齐地站成了两叠。
常年卧床不能动弹，李白（大婶的儿子）的身上没有一丝褥疮，房间里没有一丝异味，更没有一只苍蝇。
我们去的那天，大婶的妹妹也过来帮忙，她私下跟我们说，她姐姐姐夫的日子并不像他们表现出来的那么坦然和淡定。李白车祸的后期赔款一直没有到位，家里天天要开销，大婶有类风湿，每天要去打针。不过，她姐姐姐夫看得开，现在还能动，就多种点田，养着一群鸡鸭，还有一口鱼塘。
看见生人来，李玟半个身子扒着门框，伸出头，看着我们憨憨地笑。照见我的眼神，她忽然害羞了，嘴一咧，头，缩进去了。而后，又好奇着大胆地走出来，微歪着头，眨巴着眼，好奇地看着我们。
黑丹丹的脸、一脸质朴又纯真的笑、婴儿肥，长得很结实，像沈从文笔下的翠翠，又像缩小版的邓丽君。
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
我们并没有说什么话，然而，还没离开，就想着下一次一定还要来。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家人的性情之所以如此温和有力，也许与老爷子分不开关系。
老爷子，是婶子的父亲。
老爷子身体特别硬朗，每日开着三轮摩托割草喂鱼，不在话下。
饭间，他用手指给我们比划着他的年龄，“我今年八十四了。以前每顿饭要喝这么一杯酒，现在，哈哈，喝个半杯哒。”他笑起来，他坐着的藤椅也有节奏有弹性地附和着震颤。荡出一种悠然的豪迈。
红烧肉上来，他选了几块瘦的，一一夹给身旁的小辈，轻轻放在对方碗里，“吃一块哒”，这样说，眼神里带着无限的怜惜和深情。而后自己夹了一块肥的，自言自语道，“我爱吃肥的，香！”就在那一刻，我的眼睛突然湿了。我爷爷也爱喝酒吃肉，尤其爱吃肥的。
我初中开始寄宿。每个周末回来，如果爷爷在家，赶在饭前，他总会帮我捣鼓点好吃的。我蹲在灶屋门口，呼噜呼噜地大口扒饭。他，就坐在我旁边的小凳上，笑着，一脸怜爱欣赏，好像看我吃饭，于他，有无穷的意味和乐趣。
“再添半碗吧。”他总是这么试着追问。
“太饱了，吃不下了。”我夸张着拒绝。
“在学校肠子都饿细了，胃也饿小了。”他笑笑，并不强求。
一晃，爷爷走了二十年了，如果，他活着，也刚好八十又四了。
回去的路上，心潮澎湃。正是精准扶贫这条线，将素昧平生的亲人牵在了一起。是不是，在梁家河插队的时候，也遇到过这样的亲人，这样的亲情？他一路从基层走上去，是不是发现了更多的奥秘，所以，才有后来的一系列全国一家亲，全球共同体的理论和举措？
忽然想起昨晚没来由的梦。我梦见了。不知为什么，他就坐在我旁边，看着我笑，我心里一时有很多话要跟他说，到嘴边，却一时没了合适的言辞，只说，“你很——伟大。”脑海里映出很多幅他执政以来国家的大变化。我心里的话，脑里的画面，他好像都懂，都看到了。他弯弯的眼睛，定定看着我，握住我的手，转而拍拍我的肩，我知道他懂了，忽而释然了。
金霞
——5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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