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有一个孩子的父母，对待子女最难的，是如何做到平等无偏私。而作为子女，最苦的是如何接受自己的不被偏爱、如何化解自己的失落，如何消融对父母的怨怼。日本当代电影大师是枝裕和的小说《步履不停》，讲述的正是不被偏爱的小儿子良多，儿时与父母结怨，中年逃避父母，等到父母故去后才原谅双亲，并且因为自己迟钝的原谅，余生背负无尽的懊悔。等到双亲故去后才明白，那些让自己别扭纠结了一辈子的情绪，根本不值一提。反而是那些刻意疏远的日子，在父母故去后的日日夜夜，不断啃食自己的灵魂。也许这就是人生的教训：明白得太晚，失去得太早，凡是总有那么一点来不及。正如作者是枝裕和在书中所说：“人生路上步履不停，但为何总是慢一拍，无论我们多么小心翼翼，人生终会错过一些事情。”我们每个人在出生的时候，虽然没有任何理由支撑，却坚定地相信父母爱自己，天经地义。因为父母在年幼的自己眼里排第一，所以我们自觉认为，父母也必须给出同样的回馈。悲哀的是，在某个瞬间我们清晰发现，父母的爱其他兄妹胜于自己。发现真相的那一刻，我们对父母的所有爱都转化成了愤恨交加的厌恶。良多的妈妈是家庭主妇，爸爸是医生，童年时期他们居住在板桥附近，家门前有一大片田地，夏天田里长满绿油油的玉米，很是诱人。一天晚上良多爸爸偷偷钻进玉米地，撇下玉米棒子给良多妈妈炸天妇罗。良多妈妈正在炸天妇罗时，玉米田的主人来拜访，说玉米丰收，送给良多家一些，让他们尝新鲜。油锅里的玉米炸得砰砰响，一声一声像炸裂在全家人的心尖上，一家人全被堵在犯罪现场。局促窘迫的情绪缠绕着所有人，谁都想不出办法来化解这令人尴尬的局面。这时候良多的哥哥纯平跳出来说：“妈，早知道这样我们就不用去市场买玉米了。”一句话让全家人如释重负，父母由衷地欣慰纯平脑筋转得快，关键时候拯救了大家。纯平的聪慧机灵让父母很骄傲，以后每次炸天妇罗父母都会忆起这件事，反反复复拿出来夸赞纯平。事实上，关键时候解救大家的不是纯平是良多，那句及时解困的话出自良多之口。可想而知父母对纯平的偏爱有多浓，同时又对良多的伤害有多深。类似这样的张冠李戴还有很多，父母眼里只有优秀的大哥，良多完全被大哥纯平的光芒掩盖着。良多不懂父母的偏心时，也曾热烈追逐着父亲，希望自己长大后能像父亲一样伟大，成为一名人人尊敬的医生，良多还把理想写进自己的小学作文中。但是，当良多发现父母慈爱和期待的目光总是无情地越过他，直接沐浴着成绩更优秀的哥哥纯平时，他对父母的爱一瞬间都变成了厌恶。哥哥最不擅长美工课，良多只愿意在美工课上下功夫，虽然并无天赋，但他大学仍然固执地选择了美术专业。同样都是父母的骨肉，为何会有厚此薄彼的区别对待，这让孩提时的我们无法理解。孩子给了父母第一位的爱却得不到同等重视的回馈，只有转爱为恨才能维持内心世界的和平。但是不管有多恨自己的父母，他们到底是生养自己的至亲，所以这恨只能化身为厌恶，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尽办法逃离眼前的世界。良多也不例外，上大学之后他不再回家，几乎跟家人失联。哥哥纯平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大学进了医学院，按照父母的期待准备子承父业。寄予厚望的大儿子英年早逝，被忽略的多年的小儿子人生业已定型，这时想按照自己的期待去改造小儿子，为时已晚。更糟糕的是，哪怕作为不被偏爱的儿子，良多过得仍然低于父母的期待。良多当初选择美术专业，大部分原因是赌气，良多没有艺术天分，美术专业让他养活自己都难。不尽如意的小儿子只会让父母更思念意外早逝的大儿子。纯平去世后母亲仍对他念念不忘，良多每年只回家一次——哥哥忌日。每次都有逃不过的相同话题，听母亲念叨哥哥不该逞能去救人，听父亲带着嫌弃的口吻问，赚的钱能不能糊口。哥哥虽然去世了，但是他的影响并未消除，依然折磨着良多，有形无形的对比和偏爱随处可见。常年不回家，良多的卧室被母亲堆满杂物，而早已去世多年的哥哥房间，保持着当年的原貌。这让良多年龄虽到中年，心理上依然找不到原谅父母的出口。感受到父母老去的步伐，良多束手无策，只能选择逃避。四十岁时良多结婚了，和一个带着十岁儿子的二婚女人。又是哥哥的忌日，良多带着新婚的妻子和继子回家，这是良多最真切感受到父母老去的旅程，可是他只能选择假装视而不见。家里老旧的浴室内，墙壁和地板上的瓷砖裂的裂，剥落的剥落，碎片就堆在排水孔旁边。房子已经建造三十多年，不再稳固是理所当然，就像一具历经沧桑的皮囊，经不起仔细审视。与这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盥洗台旁边安装的扶手，锃光闪亮，揭示父母靠自己的力量起坐已经困难，不得不借助扶手的支撑。看到这一切，良多感觉像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匆匆离开浴室。之后和父亲出去散步，父亲的步伐没有了当年的矫健，追良多十岁的继子让父亲气喘吁吁。良多一边心疼力不从心的父亲，一边对父亲的衰老感觉无所适从，最后良多只能选择假装看手机来电，让父亲超过了自己，然后用不会追赶上父亲的速度慢慢走。父母已经不是当年的父母，良多还没有做好准备迎接他们的垂暮。少年时期遗留下来的情绪还在，良多仍然走不出那个阴影。心理学家阿德勒说：“幸福的人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那时候我们的关注点在自己的不幸上，只想着如何不要扒开自己的伤口，如何治愈自己的伤痛。自然地，对施加不幸的父母缺乏宽容，虽然看他们老态毕露心生怜悯，但同时又有一份委屈无处安放，最后只能手足无措的望着同样手足无措的父母。那是良多最后一次陪父亲散步，几个月后父亲的腿彻底瘫痪，别说出门散步，在家里走几步都会跌倒。那次散步时，良多答应父亲一起去看球赛的事无法成行，而比这种遗憾更痛心的是，两年之后父亲骤然离世。良多父亲是没有征兆的突然离世，他的离开让良多感觉不真实。父亲去世的当天，良多一滴眼泪也流不下来，情感的转捩点在晚上。为了确保第二天告别会上父亲遗容体面，夜里良多去看棺材里的父亲。父亲的嘴巴张开着，若是让父亲的嘴巴这么张开僵掉，第二天给来宾看到会显得不成体统。过了一段时间，良多再去判断父亲的嘴巴是不是僵硬时，良多触到了父亲的下巴，指尖传来粗糙的手感，这手感如此熟悉。当时父亲盘坐在起居室的榻榻米上，良多坐在父亲怀里，两人一起看着电视里的棒球赛。良多的脸旁就是父亲的下巴，那些没有刮干净的胡子成了漏网之鱼，不时刺痛良多的脸颊。良多向父亲抱怨胡子刺疼了他，每次这么说，父亲就故意哈哈笑着，用下巴蹭良多的脸。胡子给良多的触感一如当初，而同样的父亲已经跟良多天人永隔。良多的眼泪瞬间奔涌而出，一旦开始哭泣，眼泪再也停不下来。知名作家肖复兴说过：“都说人年轻时不懂爱情，其实，年轻时是不懂亲情。”父亲在时，良多听到父亲问他的工作能否糊口，良多会自动带入哥哥纯平的优秀，想着父亲是嫌弃自己的无能。父亲没话找话跟良多聊棒球，只因为良多小时候受父亲影响喜欢棒球，跟家庭疏远后，棒球是父亲唯一能跟他谈论的话题。即便不是自己的亲孙子，父亲也饶有兴致地问良多继子，愿不愿意长大做医生。跟良多没有血缘的儿子父亲都能付出疼爱，他又怎么会从来没有疼爱过这个亲儿子。如果时光能够倒流，良多一定会抽出时间陪父亲去看球赛；如果时光能够倒流，良多一定不会那么看中父母的偏爱，会多回家看望父母；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世间哪有那么多如果，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假设，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无可挽回。是枝裕和在文中说：“双亲会老，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会死，多半也是无可奈何的。但是，没能与他们的衰老或死亡发生一点联系这件事，对我来说如鲠在喉。”父母健在的时间里，我们有一千个疏远他们的理由，当双亲故去后，我们有一万个日夜去悔恨，那些理由是多么的可笑又微不足道。有一天，我们终于弄懂当初的厌恶不是真正的厌恶，当初的反感不是真正的反感，当初的厌烦不是真正的厌烦时，父母已经永远离开了人世。“人生总是会犯下不管付出多少代价都无法挽回的过错。”是枝裕和无奈又认命地说。作者：晓鹤，生于砂砾间，心向暖阳开，写走心的文字，过有趣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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