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东去漱银筝

——茗战桃叶渡

张岱张宗子决计拜访桃叶渡闵汶水，成行于崇祯十一年九月。此前，听周默农一个劲的唠叨这个开茶馆的闵老子，免不了问朋友一声：“闵茶到底能品出个什么味道？”

默农答道：“其味，则味外之味。”

宗子一愣，又问：“茶馆何名？”

“花乳斋。”

“噢——刘禹锡《西山兰若试茶歌》有云：'欲知花乳清泠味，须是眠云跂石人。’这样说来，有些个意思。”

是日，风正一帆悬。船抵金陵一靠岸，即去了桃叶渡“花乳斋”。不巧，门虽设而常关。

书僮问：“扣环不应，咋办？”

宗子说：“凉拌。等！”

坐等的功夫，张宗子打量“花乳斋”这块招牌，一眼就认出是董其昌的手笔。以劲利取势，以虚和取韵，疏阔空旷，气度娴雅。无疑，喝了人家的松萝茶，就得给人家涂鸦呗……

一直等到日头偏西，闵汶水这才姗姗归来，皤然一翁矣。宗子起身欲搭讪，闵老头匆忙说：拐杖忘了。二话不说，转身去取。宗子苦笑一声：今日岂可跑空？再等！这一去，迟之又迟，已是掌灯时分。闵老头回来，门口打起眼罩斜睨：“客官竟然还在啊？有何贵干呢？”

宗子答道：“久慕闵老高名，若不能畅畅快快痛饮闵茶，鸡不叫就是今儿们，决计不回返。”言下之意，您看着办吧。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却原来，留不住的天使，撵不动的圣人。徽州休宁闵汶水，向来布衣傲视公卿，石头城下，三教九流，原以为此人不过锦衣玉食的哥儿们，附庸风雅罢了，万没想到也是个痴呆茶人。顿生欣喜。自去点燃风炉，煮茶快如风雨交加。接着，把张岱引入一室，窗明几净，茶席之上，阳羡壶，成宣窑瓷器十余种，一字儿摆开，皆精绝上品。灯下布茶。观看茶色，雨过天青，与磁瓯茶具无异，而烈香逼人。宗子暗暗叫绝：“不敢动问闵老，此为何茶？”

闵汶水答曰：“阆苑茶。”

宗子细品，“得罪您老说，敢是欺骗晚辈？此乃阆苑茶制法不假，味道不似啊。”

闵汶水窃笑：“客官可知此乃何茶？”

宗子说：“与罗岕何其相似乃尔！果然是别制新裁，曲尽旗枪之妙。”

闵汶水刮目，吐舌称奇：“客官高人！”

罗岕山，在宜兴一侧，所产罗岕茶系名茶之翘楚，为士大夫所钟爱，时列为贡品。又称阳羡茶。

宗子此时反客为主，问道：“水为何水？”

闵汶水答曰：“自然是无锡惠泉。”

“您老又在取笑我！惠泉千里之外，至此水劳疲无圭角锋芒，而此水新鲜甘冽。作何道理？”

见宗子果真嘴刁，闵汶水竖起拇指赞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后生可畏，您是行家！但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确实是惠山泉水。只是汲水之前，要淘净泉井，待后半夜新的泉水涌入再汲水。等江上起风时，张帆快运。到南京后，缸底铺上新鲜石块，再次过滤沉淀。如此一来，即便是正宗惠泉水，亦稍逊一筹，遑论其他呢？”

一语未了，汶水离席。少顷，执一壶来，斟满瓯，递与宗子：“客官请品此茶。”

聆听茶韵，金声隐隐；继视茶汤，澄澈；再嗅茶味，馥郁；后入齿颊，回甘。宗子定定开言道：“香气扑烈侵鼻，味道醇厚沉实，此罗岕春茶也；方才所品，则是秋茶。”

闵汶水五体投地，抱拳当胸，慨然叹道：“我年逾古稀，阅历茶事五十余载，从未见过如此精鉴于茶水之人。老朽得识青年才俊，三生有幸啊！”

宗子则说：“天下纵有茶客万万千千，不识闵老子者，不得浪言茶理。”至于“金陵闵汶水死后，茶之一道绝矣。”则是宗子后话。

二人遂定交。

有诗赞曰：

桃叶渡口渡秋风，闵老陶庵两癖情。

金陵品茗品佳话，大江东去漱银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