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消磨断肠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汤显祖《牡丹亭》
01
很早就知道《牡丹亭》是名著，可是每次一翻开这本书的首页，乍一看厚厚五十五出，每一出都是曲牌名、词牌、文言文，还有大量的集句诗，一时就心生恐惧，狠不下读下去的决心。
前几年读《文学回忆录》，木心就把汤显祖列为中国最伟大（没有之一）的戏剧家，他的评价是汤是最可能成为却最终没有成为中国的莎士比亚。当时读木心讲戏剧文学史这一部分时，对《牡丹亭》本身倒没什么感觉，印象最深刻的反而却是木心对一众名家学生说的一席话：“有人一看书就卖弄。多看几遍再卖弄吧——多看几遍就不卖弄了”，“莎翁剧，我看过五六十遍，才来跟你们讲；福音书我看过上百遍，每一遍读到都不一样”。插句题外话，这里面又再讲读书的意义，有时候看到读书会的群里有人会秀一秀，也曾想把木心这段话贴上去。其实反思一下：别个炫耀自己读得多读得快是卖弄，嘲讽别个读得多读得快却读得肤浅就不是卖弄吗？于是作罢。博览群书不难，难的是养成一种平心静气的品格。而且，读书是每个人自己的事，读过的书和每个人的人生体验产生碰撞，哪怕只有一丝丝的感动、一点点的火花、一丢丢的共鸣，都是每个人的收获，旁人无法体会也无法评价。
前段时间读白先勇的书和文章，知道了白因为机缘巧合年少时看了梅兰芳表演的《游园惊梦》，于是一辈子结缘《牡丹亭》，并主持创作了青春版昆曲《牡丹亭》，在他的好多文章里面都在推广这个故事，甚至在《台北人》十四篇之一的标题就是《游园惊梦》。此时再回过去看木心的对比汤显祖和莎士比亚的评论，才有更深刻的认识，看来“破万卷书”，未必要破一万卷，一本书如能多“破”个几遍，也会有不一样的收获。正是看白老先生的极力推荐，于是鼓起勇气，翻开了这本蔺文锐评注的《牡丹亭》全本。
说实话，真读起来，真觉得自己国学功底太过肤浅，幸好这个版本有详细白话注释，每一出后亦有本出的点评，也适合我这样囫囵吞枣、只能蜻蜓点水体会其精华的门外汉读者了。将来有时间时，真应该细细琢磨汤显祖的文字——每句背后都藏着一个典故，每两句背后读起来都如笠翁对韵搬充满韵律的美感。
02
《牡丹亭》有五十五出，写杜丽娘和柳梦梅的恋爱。南安太守杜宝，假称杜甫后代，有女儿丽娘待嫁。春日午后丽娘在花园玩，回房后春悃，睡着，梦中见书生柳梦梅，托为柳宗元的后代，两人恋爱婚好。醒来后得相思病，丽娘自觉好不了，就画自画像（古人画像都不像的），画完就死了。
所谓：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柳梦梅确有其人，一日见此画像，惊为天人，供奉画像，与之对谈。不久，杜丽娘鬼魂来了，相爱。柳梦梅开棺取杜丽娘，丽娘复活，成婚，且柳梦梅终于考中状元，最后皇帝下旨让这父子夫妻都相认，并着归第成亲。一段生而复死，死而复生的姻缘故事就这样以大团圆作了结局。
所谓：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能够死，死能够生。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
皆非情之至也。
03
集句是一种诗文的特殊形式，简单说就是就是集合古诗文句成诗。第一次了解集句，是在章北海《侠隐》中引用梁启超的集句：燕子归时，更能消几番风雨；夕阳无语，最可惜一片江山。
集句也许不难，可难就难在牡丹亭五十五出，除第一出外，每出均以一阕集句七绝收尾（最后一出两阙），所集均为唐人七言诗，也简称“集唐”。洋洋大观，而且每一阙集句都贴切每一出的情节发展，恰到好处，这就让人不由得不赞叹汤显祖的文学造诣了。
节选《牡丹亭》中有名的集唐诗句。
诀谒
此身飘泊各西东，（杜甫《清明二首》之一）
笑指生涯树树红。（陆龟蒙《阖闾城北有卖花翁讨春之士往往造焉因招袭美》）
欲尽出游那可得，（武元衡《春题龙门香山寺》）
秋风还不及春风。（王建《未央风》）
闹殇
魂归冥漠魄归泉，（朱褒《悼杨氏妓琴弦》）
使汝悠悠十八年。（曹寅《题子侄书院双松》）
一叫一回肠一断，（李白《宣城见杜鹃花》）
如今重说恨绵绵。（张籍《送元结》）
惊梦
春望逍遥出画堂（张说），闲梅遮柳不胜芳（罗隐）。
可知刘阮逢人处（许浑）？回首东从一断肠（韦庄）。
闺塾
（旦）也曾飞絮谢家庭，（李山甫《柳十首》）
（贴）欲化西园蝶未成。（张泌《春夕言怀》）
（旦）无限春愁莫相问，（赵嘏《寄远》）
（合）绿阴终借暂时行。（张祜《扬川法云寺双桧》）
04
白先勇与昆曲结缘很早，1945年年底，他在上海看到了梅兰芳与俞振飞联袂出演的《牡丹亭》，觉得曲调美不可言，“假如那天唱的不是《游园惊梦》，可能错过了也不一定。人生奇怪得很”。
一个人和一个领域结缘，有时候就是机缘巧合。记得几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带儿子去巴黎王子球场看了一场巴黎圣日耳曼的法甲联赛，现在孩子对五大联赛豪门俱乐部的球星如数家珍，没准个中真有当年去看了这场球赛的影响。有的时候，未必要逼孩子学会什么，带TA去看、去体验，学会欣赏风景之美、艺术之美、体育之美、以及人性之美，自然对TA的未来成长有好处。
附：嫌全版昆曲《牡丹亭》太长的读者，可以去看【白先勇青春版】昆曲《牡丹亭》全本（带字幕），链接如下：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9306201/
05
同为一个时代的东西方戏剧大师，居然都在400年前的1616年同年离世，也真是老天爷造化弄人，令人唏嘘。
木心的评价，很妙：
汤显祖和莎士比亚，一个在东方没落的王朝中长夜独行，一个在西方的温柔富贵乡中孜孜思索，他们最终都没有失去独有的犀利和深刻。
“中国剧作家的创作观念是伦理的，寓教于戏，起感化教育作用，在古代有益于名教、风化、民情。有了这种观念，容易写成红脸白脸、好人坏人，不在人性上深挖深究。儿女情长，长到结婚为止；英雄气短，短到大团圆，不再牺牲了。作家没有多大的宇宙观、世界观，不过是忠孝仁义，在人伦关系上转圈圈。这些，都是和莎士比亚精神背道而驰的。莎士比亚的作品，无为。剧中也有好人坏人，但他关心怎么个好法，怎么个坏法，所以他伟大。人性，近看是看不清的，远看才能看清。人间百态，莎士比亚退得很开。退得最远最开的，是上帝。莎士比亚，是仅次于上帝的人。”
就我个人看来，木心所说，从社会文化环境的角度来看待作品的结构，有一定的道理，毕竟当时大明朝万历年间和大英帝国伊丽莎白时代所处历史背景不同，两个社会在对于人性是禁锢还是解放的发展方向上，存在天壤之别。但从《牡丹亭》的情节转圜跌宕起伏、遣词用句旁征博引、引经据典纵横捭阖、集句诗词恰到好处来看，其作者非具大家功底而不能为之！从这一点上讲，我觉得《牡丹亭》的文学造诣不输于莎翁的任何一部剧作精品。
06
汤剧的意义是：情真，可以只是梦见，情痴，死人可以复活。古今多少痴情男女，如飞蛾扑火，依然追寻着心中最美好的爱情。全剧的精华归纳起来，无论是梦中情、人鬼情还是人间情，无非就一个“情”字，汤显祖说“智极成圣，情极成佛”——用超脱的出世之情，书写如歌如泣的浪漫，放在明朝万历年间那个时代，能出这样的人物，真是难得！
“世间只有情难诉，但是相思莫相负”。
三个石头 2019.2.24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