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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传奇(6)

钱庄的要务是拥有足够的本金,而吸纳官银、沾上公府和国库的专用款项,是最有效的'融通'手段。胡雪岩给信和注入浙江漕银这样一股'活水',丁掌柜自是心中大悦:'太好了,这可是一笔大业务。雪岩,你究竟没有忘记老东家呀!这样吧,你们所需的购粮款,信和可预先借贷一部分,带上一些银票,到上海后,再联系大三元钱庄办理其余借贷。这样海运局不必事先筹措资金,一切到事后结算。雪岩,你看怎么样?'

此话正中胡雪岩下怀,他笑嘻嘻地说:'这当然好,不过有句话得说在前头,我们没有任何商家担保,就凭王大人省海运局坐办的官职和我的信誉,不知丁掌柜可放心?'

丁掌柜正寻思怎样对胡雪岩过去的事做些弥补,因此,他由衷地说:'雪岩,仅你的人格就足够担保!更何况还有王大人这棵大树,我一百个放心。'

张掌盘也拍着胸脯道:'胡老弟,我可以陪你们去上海。需要多少银两,我一路代你们设法筹措。沿途钱庄有不少我的朋友,业务上都有往来。'

'那敢情好。'胡雪岩神色一凛,又说,'不过,有件事我得提醒一下各位,今天我跟你们谈的事,是中丞大人交代下来的,不得泄漏半点!兵荒马乱期间更易闯出祸来,不要说我,就是王大人也救不了你们,做官之人不讲情面,到时抚台派兵来封信和的门,你们不要怪我。''没问题,一言为定!'过去的一对冤家举起双手,击掌为凭。

购粮款的问题顺利解决了,接下来就要奔赴上海。有好事胡雪岩向来不忘关照朋友。这次雇船去上海,因为罗老叔一家平素给胡雪岩不少关照,所以他一早就来到草桥门外罗老叔家,特意雇用了罗老叔最大的快船(大船外挂一只小船)。

下午,垂挂着'浙江海运'旗蠢的官船,匆匆起航北上,全速赶往上海。此行有十多个人,王有龄仅带了两名衙役,一个是藩台的家臣叫陈世龙,一个是粮道台的家臣姓吴,加上胡雪岩、信和钱庄的张掌盘,算是乘客。翠环和她娘管做饭,罗老叔带了两个船工管行船。还有一个小男孩,是翠环12岁的弟弟罗家驹。

船上无事可做,为了解闷,大家都各自找乐子。陈世龙不到20岁,看上去挺机灵,他坐不住,有事没事就去找翠环闲聊;王有龄性子急,心中有事,此行是凶是吉尚未可知,因此他总嫌船走得慢,也没有心情观赏沿途风景;胡雪岩和张掌盘倒有个共同爱好﹣﹣赌,但因凑不够人手,只好作罢;最活跃的是罗家驹,他船头船尾,船上船下,什么事情都观察得很仔细。

就在他们到嘉兴的那天傍晚,发生了一件怪事。他们的船刚停靠在这个小镇码头,就听到岸上传来一阵吆喝声:'仔细搜一搜,别让她跑了!'只见一伙人追赶着一个人,到了船边,被追的人突然不见了,不知是不是逃到了船上。那伙人发现这是一艘官船,不敢贸然上船搜查,嚷嚷了一阵便离开了。

第二天清晨,两个船工正准备拔锚起航,发现有个女人躲在货舱里。船工以为她想白乘船去松江,于是按照老规矩,把她绑了起来,吊到桅杆上,吆喝着要放到河里去。

这时,罗家驹匆忙跑进胡雪岩的小隔间,大声叫道:'胡大哥,不好了,他们要把她扔进河里。'

胡雪岩睡眼蒙胧,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忙起床去看个究竟。刚出仓就听到一个女人连声大叫'救命',胡雪岩忙叫人住手,一面大步从船头赶了过去。原来是昨天被人追赶的那个人躲进了货仓,想随船逃往松江。她被从桅杆上放下来后,胡雪岩仔细一看:姑娘十五六岁的样子,长相清秀,面若桃花,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薄而鲜红的嘴唇,一头飘逸的长发,两条细如柳叶的眉毛,鹅蛋脸型极像翠环姑娘。只是她身上脸上都有些脏,神情十分紧张恐惧。'快放开她。'胡雪岩吩咐道。

罗家驹跑过去给她松绑,她稍稍安定下来,脸上浸出一片桃晕,两眼死死地望着胡雪岩:'这位大叔,俺不知咋样感谢你才好。'

'大叔?'胡雪岩想笑,但忍住了,问道,'唉!别谢了,听你口音像是河南人,你小小年纪,怎么会流落到浙江来?'

小姑娘含着眼泪说:'俺就是河南人,大叔!两年前,黄河发大水,将俺村庄全冲掉了,俺爹娘全死在洪水中……俺跟着乡亲们一路讨饭来到江南,后来听说松江富裕,又转到松江,被一位有钱的老太太收留。老太太腿脚不利索,俺就做了她的丫头。'

'昨天晚上有人追你又是怎么回事?'胡雪岩问道。

这时,小姑娘不再害怕了,口齿也变得伶俐起来:'3天前,俺上街给老太太买瓜果,被码头上一个船霸头子掳走。昨夜俺趁他们不注意,偷偷逃了出来,还没走多远就被发现了……我见你们船上有穿官服的,就从后面的小船尾爬上来……大叔,你们去松江吗?我想搭你们的船回松江去。'

'你这小丫头倒挺机灵。我们确实是去松江,不过不方便带你去。'胡雪岩说的是实情,眼下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捎上我吧,一看大叔你就是好心人,我会好好报答你的。'她恳求道,'咚'的一声跪下了。

'别这样,别这样。'这一跪让胡雪岩心软了,他略一思忖,答应道,'那就捎上你吧。不过,以后别叫我大叔,叫我胡老哥吧。'

胡雪岩扶起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穷人家的孩子,会干不少活吧。'

'俺叫巧儿。胡老哥,俺可以帮助你们做很多事,洗衣、洗菜、烧饭、打杂,俺样样都会。'她破涕为笑,单调寂寞的官船上也平添了一些生气和笑声。

清代官船

王有龄开始还为这个姑娘耽搁了一些时辰而心中不悦,没想到一会儿这姑娘就让他笑逐颜开,他亲切地称她为'阿巧姑娘',郁闷之气一扫而光。

没几日,快船便到了松江,泊于城内秀野桥下。

松江乃苏南门户,水陆要冲之地。清朝沿袭明制,归属江南省松江府,设江海关。上海自开埠,成为列强冒险家的乐园,松江这个古老的商埠更加繁华了。

登岸后,王有龄一行在旅店安顿好,立即兵分两路,寻找大米商。王有龄和张掌盘等为一路,胡雪岩和陈世龙、巧儿为另一路。

胡雪岩做过粮店伙计,这行他很熟悉,什么行情、米质一眼就能看透。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他甚至能闻到米的气味。

果然,前面就是一家大米店。胡雪岩进去和老板攀谈。原来这是漕帮门下的丰裕米店,也是松江最大的米店。

双方客套了几句,谈了一下米的行情之后,胡雪岩故意问道:'最近听说朝廷要将河运改为海运,老板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对!现在太平军把南京、镇江的口子卡住,河运只好彻底改为海运了。在此之前,因大运河苏北、淮南段逐渐淤塞,松江的漕粮已慢慢运不出去了,只是外头不清楚这个情况,粮食还不断往松江涌。漕帮呢,管粮食卸船和进仓,可干了活却拿不到钱,帮里的人正闹事呢。'

胡雪岩马上嗅到了商机,压低声音问道:'老板,请教一下,我们如要做大宗粮食买卖,是去找松江府粮台还是找漕帮呢?'

老板看了看胡雪岩,竖起一个指头:'你只要找到一个人,一切全包在他身上。'

'是谁?'

'尤大伟,人称尤老五。在松江、在上海,甚至千里运河上,只要一提松江漕帮,没有人不知道尤老五。'

胡雪岩得此信息,如获至宝。他回旅店与王有龄一碰头,结果王有龄和张掌盘也了解到漕帮有二十几万担粮食要卖,只是对方要求现银交易,苦于没有门路可走。

当时漕帮人物分为三类:一类是漕帮中的'领运千总',名义上算是押运的武官,按传统,多在武举人中选拔;一类是临时委派的押运官,大多为候补州县,走门路获得这个美差使,多少弄几文'调剂调剂';再一类就是各帮中真正的头脑﹣-'尖丁',漕帮中最管事的就是'尖丁。'松江漕帮'尖丁'正是尤老五。

看来,要在松江弄到足够的粮食,不仅要与松江府粮道台打交道,还要与漕帮的主要人物打交道。胡雪岩与王有龄一合计,决定登门拜访漕帮这位当家的。

第二天早晨,王有龄穿戴整齐,带上两名衙役和胡雪岩、张掌盘,一起去拜访尤老五。其实,尤老五就住在松江魏府,不过胡雪岩此时还不知他与魏府的关系。

松江魏府又叫'筠秀园',是松江第一豪宅。他们来到大门口请家仆通报,没想到魏府的人一听说是海运局来的人,就闭门谢客。王有龄吃了闭门羹,窝着一肚子火。胡雪岩劝道:'雪公莫急,俗话说欲做生意,先交朋友。待我先与漕帮交个朋友,再来和他们谈买卖,肯定会有办法的。'

就在王有龄与胡雪岩找粮商、拜见松江知府及粮道台这几天,罗家驹却陪巧儿悄悄去寻她的主人家了。而她的主人竟然是漕帮尤老五的干娘,也就是去年漕帮'小爷'说的那位魏老太太。

这让胡雪岩又惊又喜,立即想到了那块玉佩,兴许这信物能派上点用场。

这一次,胡雪岩在朋友刘老板和顾老板的带领下,便装简行来到魏家。他先找到巧儿,让她把那块玉佩给魏老太太看。不一会儿,巧儿回报说,魏老太太愿意见见他们。

魏老太太请胡雪岩三人客厅候茶。刘、顾二老板见是一位八十左右的老太太,且一日有疾,面容枯槁,腿脚也不便,颇感失望。而胡雪岩细心观察,发现这位老妇人慈祥中透出一股英气,声音清脆,颇有女中豪杰的气概,估计她对魏当家的有一定的影响力,看来要想说动尤老五,必须先说服这位老太太。

胡雪岩以后辈之礼谒见,魏老太太微微点头,用谦逊中带着傲岸的语气请三人喝茶,一双锐利的眼光也直射胡雪岩,开门见山地说:'不知三位远道而来,有何见教?'

胡雪岩谦卑地说:'晚辈受浙江海运局王有龄王大人之托,前来向老前辈求教!我知道魏当家的名气在上海这一带是响当当的,无人不晓,这次路过,有幸拜访。王大人因身穿官服,不便相见,特意设下酒宴,敬请魏老夫人赏脸光临。'

魏老太太年事虽高,却也是心明眼亮之人,她笑了笑,说:'胡老弟今日来访,除了宴请之外,必然另有见教吧,我个性直爽,有事直说无妨。'

胡雪岩见状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表明来意。末了,他强调说,这不仅是为王有龄大人在上海、松江等地筹措粮米,也是为了完成朝廷漕运改海运之事。

听到'海运'二字,魏老太太十分反感,她缓缓地闭上双眼,良久才睁开眼睛,紧紧地盯着胡雪岩说:'胡老板,你不知道这样做是在砸我们漕帮弟兄的饭碗吗?至于在丰裕买米之事,虽然我甚少出门,但也略知一二,胡老板有钱买米,若丰裕不肯卖,道理可说不通,这点江湖道义我还是要出来维持的。倘若只是垫一垫,于胡老板毫无利益可言,可就让人费解了。'

听了魏老太太的话,胡雪岩并没有灰心,反而胸有成竹地说:'老前辈,我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今战事紧急,浙米京运,朝廷盯得很紧,倘若误期,朝廷追究下来不但我等难脱罪责,漕帮也难辞其咎啊!为漕帮弟兄想想,若误在河运,朝廷追究下来,很有可能被扣上通匪的帽子,那样的话,魏老前辈可对得起全帮弟兄?'

'嗯,你这样说倒也听得进去!'魏老太太点头表示赞成。

胡雪岩析当前形势后,又说:'江湖上有句话叫'山不转水转',改海运只是个权宜之计,朝廷还在试办,漕帮弟兄的生计问题总会有办法解决,我们要想出一个对大家都有好处的办法来……当今之计是寻找转机,有饭大家一起吃。'

胡雪岩说得头头是道,魏老太太也听得十分认真,她发现胡雪岩虽然是海运局的人,但是这笔买卖并没有损害松江漕帮的利益。

她想了想,便让巧儿叫来了尤老五。

尤老五约莫四十来岁,个子矮小,浑身肌肉饱满黝黑,两眼暗含神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厉害的角色。他客气地称胡雪岩为'胡先生'。

魏老太太说:'胡先生是'祖师爷'那里来的人,为人侠肝义胆,以后你就称他为'爷叔'吧。'漕帮是青帮的一个支派,青帮的秘密组织中老前辈翁、钱、潘三祖,都是在杭州拱宸桥成道,所以魏老太太有此一说。尤老五听了立即改口,称胡雪岩为'爷叔'。

'爷叔'是漕帮中人对帮外至交的敬称,这让胡雪岩有点受宠若惊,尽管他极力推辞,但魏老太太向来说一不二,尤老五更是一口一个'爷叔'地叫着,其余人也便跟着这样称呼他了。

尤老五见老夫人看重胡雪岩,同时也知道海运局要买漕帮的囤米,一时难以推托。胡雪岩察觉到尤老五似有为难之处,便开口道:'五哥不必勉强,我们宁可另想办法,也决不能使兄弟为难。'

尤老五确实有他的顾虑,他说:'松江漕帮会所的确掌控着松江的粮食业,但漕帮购买粮食的本金,例由入会的会员共筹分摊,只不过尤家出的本金多一点,因此,粮食买卖无论多寡,都要找帮中的'会董'(俗称'三老四少')商量。但问题还不在这里,因运河淤塞,漕工失业、半失业者众多,人心浮动,稍有不慎便会引发内讧。偏偏占据金陵的太平军派人来找漕帮联络,让漕帮在松江起事,响应太平军;并派'间作'多人,在漕工中活动。值此情形之下,漕帮会所行事不能不多加小心,慎之又慎。'

魏老太太对胡雪岩颇有好感,听尤老五说到'三老四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便问胡雪岩是如何与漕帮的'小爷'相识的。胡雪岩向魏老太太和尤老五说起玉佩的来历及与那位小爷交往的经过。魏老太太听了不禁哈哈大笑,说既然你们结交为朋友,不妨叫出来见见,随即叫人去传。胡雪岩也很想和那位'小爷'重叙旧情,没想到走出来的却是一位秀发披肩的姑娘,胡雪岩定睛一看,正是那位'小爷'。魏老太太笑着说:'这是我的干女儿,人称七姑娘,是帮里的四少之一。你结交了七姑娘,又救了阿巧,也算是与我漕帮有缘。'胡雪岩愣了半晌,才知道当初她是女扮男装。

七姑娘姿容端庄,光彩照人,见了胡雪岩,不禁两颊飞霞,泛起异样神色。她得知胡雪岩有了难处,不由分说马上为他说情。在漕帮小字辈中,七姑娘的影响力仅次于尤老五。有了一个帮腔的人,胡雪岩又多了几分胜算。

魏老太太见尤老五还有些犹豫,发话道:'老五,浙江海运局的王大人还送了一桌海菜席,这桌席是我们松江府送的,王大人特意转送给我。这难得的荣耀,不可不领情。'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你先到官船上去替我磕个头道个谢。'

'不必,不必!这话我说到就是了。'胡雪岩口中客气着,心里却十分高兴,只要尤老五去吃这顿酒,事情就算成了一半。不过,他得事先与王有龄通通气,尤老五去了,不好乱摆官架子,否则难免弄巧成拙。于是又接上一句:'而且,今天王大人赴贵县大老爷的席去了。'

'那我明天一早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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