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语：把童年时光的某个片段写成小说，本篇是一次试验。除了范家山其人，文中其他人物的原型，几乎都是一目了然的。范家山，离其原型的距离要稍微远些，在他的身上糅合进了其他人的身影，他们游离在那个时代的边缘，是思想上的一些化外之民。
范家山在九月初八从周铁桥到常州城
文 / 老恺
途经表场轮船码头外的文亨桥 约1970年代 唐锡勇摄影
一
阴历九月初八一大早，天刚蒙蒙亮，范家山就出门了，他要赶到周铁桥船码头坐早班小火轮，去常州城。
早班船人不少，都是要从乡下进城的，挑着竹筐柳条筐，背着麻袋蛇皮袋，甚至有装活禽的铁丝笼子，熙熙攘攘的，船舱里就显得很拥挤，隐隐散发着鸡鸭屎的气味。
范家山坐在船尾，他穿着一件七成新的蓝布中山装，胸口插支钢笔，赤脚套双解放胶鞋，背着帆布黄书包，提着一只蒲包。蒲包里有二十三只麻雀和八只螃蟹，那是带给城里老同学的乡下土产。麻雀是他昨天在竺山上打的，费了好半天功夫，用一根细绳子系成一串；螃蟹是他赶到太湖边上捉的，已经养了好几天了，他很想凑成四公四母，但母蟹只捉到三只，好在时节已过霜降，公蟹的膏脂也已经很丰满，送人并不难看。
从周铁桥坐船到常州，有一百五十多里水路，沿途要经过褚店桥、分水墩、潘家桥、天井桥、戴溪、唐门桥、洛阳、虞桥，从戚墅堰左拐弯进入市内运河，从东到西横穿常州城区，最后到达西门表场的船码头。
下了船码头，已经过中午了，范家山踱出西门码头前颓败的城门洞，在西瀛里口头上一家小吃店坐了下来，要了一碗索粉汤、三只“油炸老鼠”——这是宜兴人的叫法，常州人叫做“油炸果”——长条的糯米粉团子，状若鼠，在大油锅里氽熟，表面撒上些糖粉。宜兴历来是常州的辖县，与武进阳湖本是一府，方言民俗极其相似，这让范家山觉得很自在，不象去南京，那里异乡的感觉就很明显。
二
在学校里，范家山只教艺术副科，这他对而言是一件信手拈来的事情。教图画课自然不在话下，除了一般的素描、水彩、图案，他也教书法、剪纸、木刻；在春天，带学生们扎着纸鹞子（就是风筝）在太湖边上放，他早先跟民间艺人学过，能扎各色鹞子。他甚至还教音乐课，在师院读书时，他老去音乐系混——他好音律，那时正和一个学声乐的扬州女生关系暧昧，后来这场恋爱虽不了了之，却无意中学会了拉手风琴。此外，他还能拉二胡、吹笛子，调龙灯、舞狮子。总之，在周铁桥说到范家山其人，几乎是无人不晓的才子。
当教师不但有寒暑假，课余的空闲时间很多，于是，范家山在学校宿舍边上栏了一块空地，养花（月季、菊花、栀子、茉莉⋯⋯都不算名贵）种菜（蕃茄、丝瓜、北瓜、茄子⋯⋯品种倒不少），夏天支了葡萄架，盘了葫芦藤，结了不少葫芦，自己留着玩，也送人。
在学校他有间单独的小办公室，支了一张旧乒乓桌铺了毛毡当画案，每天临碑贴，佐书、魏碑、柳楷都写，很杂，近年来越写越放，从隶草写到狂草，甚至专门练过一阵毛体字，写了不少毛主席诗词，笔走龙蛇，学得很像。这些字别人要的话，他就送人。
难得也画几张，就画自己养的花、种的菜，水墨写意，很齐白石很八大山人的那种。画完，兴致高的时候就题上一首五言，平仄并不讲究；有时却连提款都懒，仍在一边，过一阵偶尔展开来看看，觉得还不错，再补上几行字，自己拓裱一下。这些，他都自己留着，从不送人。
烟酒茶这些嗜好他都沾边，但瘾都不算大。抽烟两天一盒，基本上是两角以下的档次，“丰收”、“芒果”之类，难得过年节才买包“大前门”；宜兴本地历来产茶，散装茶叶不贵，却是真正的“阳羡紫笋”， 他有一只上好的丁山紫砂壶，是件老货了，包浆醇厚、色泽温润，泡上一壶，对着小壶嘴够他喝半天；他每天晚上要喝一顿老酒，量不大，只喝两盅，倒是整治酒菜要花不少时间——打鸟、钓鱼、捉蟹、插黄鳝、摸田螺、戳田鸡、捉甲鱼，却不用花钱，而且过程是一种极有乐趣的消遣。
他毕业回乡后不久就相了亲，对方是他在漕桥的一个远房姨表妹，从小就很熟，也算青梅竹马，表妹长得很像样，脾性也顺，他很满意。结婚生女一切都顺风顺水，两个女儿现在都读小学了，生得很乖巧，从不需要他多操心。
这些年，范家山的日子过得很平静、很悠闲，他很喜欢这样惬意的乡村生活。
三
刚毕业的那几年，每逢过年，范家山总要给南京的老师们寄贺帖——恭贺新禧、人寿年丰。那几位老先生都是原来民国中央大学艺术系遗留下来的，一九四九年时系里大部分教授跟随悲鸿大师（悲鸿大师是宜兴屺亭桥人，与范家山是小同乡）去了新都，只有他们几位眷恋故土，不肯北上，老先生们早年都在东洋西欧游学过，学贯中西，人品学问十分了得。
老先生们有时也回信给范家山，甚至夹寄过随手涂鸦的腊梅和水仙的没骨小品。尤其是散耳先生，他的信函是写在一张原素纸上的，寥寥数语、言简意赅，却是笔意飘逸、满纸烟霞，那简直就是一幅书法作品。散耳先生不算是他的正式老师，是系里从国画院请来的讲座教授，但范家山却对他十分佩服，一直保留着这封信。
没几年，文革就开始了，老先生们作为牛鬼蛇神一个个被扫地出门，再无消息。范家山辗转得到过一张学院红卫兵小报，看到系里图书字画被焚烧、石膏像被砸毁（不少是悲鸿大师早年从西洋带回来的原版模型），心中叹息不已。
大学同学们在毕业后，都分配在五湖四海，许多人已经渺无音讯。唯有舜安一直和他保持着联系——舜安在常州的一所师范学校教书，离周铁桥最近。这几年，每年春秋季节，天气好的时候，范家山总要坐船到常州去一次，就在舜安那落脚，住一夜，第二天一早再赶回周铁桥——出去走走，散散心。
这次去常州，范家山带了几张新近写的草书——都是自己比较满意的，折起来用一只牛皮纸大信封装着，放在书包里，想请老同学看看——在周铁桥，他能给谁看呢？
四
舜安的师范学校在双桂坊，从表场轮船码头走过去，并不太远。几年前范家山第一次从周铁桥上来，找到师范学校却费了些周折，舜安信封上写的地址是“反修西路”，许多常州本地人却并不知道，后来在马园巷口的邮局才打听到“反修西路”原来就是“双桂坊”。
舜安在一间大教室里带着几位学生正在忙着写横幅写标语，画政治漫画。课桌被拼成大画案，垫上一层旧报纸，一把斗笔、排笔、底纹笔乱放在旁边，几只从食堂借来的大搪瓷碗和盘子一字排开，里面倒着墨汁和大红宣传色。最近上面刚粉碎了“四人帮”，下来了不少新的精神和口号，都要贯彻落实到位。
在师范学校美术班的绘制宣传漫画 1976年 曹英義旧照
这些年，舜安常被抽调到市里宣传口子帮忙，写写画画。他徒手写美术字的本事十分了得，一支大号排笔，蘸饱大红的宣传色，不用尺不用打格子，略一凝神，上下翻飞纵横捭阖，一口气就能写完一条大横幅，那字体上紧下松、竖粗横细，勾点撇捺、间距构架就像印刷体一般漂亮。
都是老熟人了，自然不用太多寒暄，范家山喝了半杯热茶，挽起袖子就来帮忙。范家山平时从来不写美术体，总觉得那字匠气，有时周铁桥镇上或中学里要他写横幅标语，他只写“龙门二十品”正体字——魏碑。现在他一出手，就引起学生们一阵赞叹——他那手字太漂亮了，到底是临“张猛龙碑”、“郑文公碑”的功底，间架颇沉着、笔脚有棱角，古朴虬健。用魏碑来写标语，真是奢侈之举。
舜安家住在后北岸，离学校不远，穿过一条仄仄长长的打索巷，过了小营前大马路右转差不多就到了。在小营前路口，他们被人群堵住，原来有游行队伍要过来，他们就歇下脚，停下来等着看。
老远就听见锣鼓声、口号声，队伍渐渐近了，竟然是声势颇为浩大，延绵好几里地。前排队伍举着红旗、抬着大幅的毛主席华主席像；拉着数条大横幅，上面写着“坚决拥护”“紧密团结”等字样；后面几排都打着彩旗，簇拥着一辆架着高音喇叭的大解放车，车的两侧也挂着横幅标语，车斗里一群人在敲锣打鼓，彩带飞舞；游行队伍每人手里举着一面杂色纸旗，喊口号时就一起举起来，那口号更是花样繁复、此起彼伏，十分热闹。
游行的单位有好十几家，棉织厂毛纺厂内衣厂袜厂女的多，机械厂化工厂木器厂米厂男的多，而且每支游行队伍都各有不同的出彩之处。腰鼓队秧歌队民乐队自不必说，最有趣的是一辆机动三卡上演员乔扮的王张江姚“四人帮”，那妆化得惟妙惟肖，尤其是江青，是一个男的反串的，却最传神，戴着大眼镜，腮帮子耷拉着，故意的丑态百出，引起一片喝彩声。
范家山也跟着叫了声“好”。这样的规模和阵式在周铁桥几乎是见不到的，范家山还是在文革九大期间到宜兴县城出差时见过一次，回到乡下当桩事讲了好久。
举着漫画牌的常州市民游行队伍 1976年10月 唐锡勇摄影
六
舜安的妻子在厨房收拾麻雀——烫毛、剖膛、清洗、下锅，七岁的儿子阿恺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这能吃吗？他问，他还从来没有尝过这种野味。范家山就笑，说，当然能，红烧禾花雀，好吃着呢。
舜安从柜子里找出半瓶“常州白酒”，给范家山斟上一盅，他自己照例并不喝，只是茶陪。那酒还是半年前范家山来的时候启封的，那次他拎来了两只甲鱼、七八颗新挖的春笋，喝掉了半瓶酒，喝剩的半瓶舜安用玻璃胶带纸把口子封得很严实，一个夏天过去了，气一点没有走，味道还是很醇正。
螃蟹先清水煮了四只，三公一母（那年月，这种配置是有说法的），连那中号钢锺锅子一起端上了桌，碟子里调着姜丝和米醋，两个老同学边喝边聊。那年，风云变幻，时世动荡，从北京首都到南京省会，从常州老城到周铁桥古镇，大悲大喜，盖莫能免。批邓翻案风、唐山大地震、毛泽东去逝、粉碎四人帮、华国锋主政⋯⋯舜安说起许多小道消息，范家山都是闻所未闻，不免啧啧称奇。
后来，话题还是落到了艺术上面。舜安这些年除了在师范教了两届美术专业班，编了一本文革美术教材，也花了不少时间创作政治性主题绘画，国画、版画、宣传画、漫画都有，已经参加了好几个省级展览，有一幅版画甚至入选了北京的一次全国性美展。但舜安拿出来的却是一大沓子墨笔、炭笔写生，画的全是本埠水乡风光，线描勾勒，而又不同于传统手法，颇有新意。范家山点头道，这就是了，不管画什么主题，线的语言本身是不变的，唉，你一直是勤快人，画画从不间断，日积月累，以后定有作为。
舜安笑道，我是劳碌命，你是享福命，读书时候就是这样——你是要么不出手，出手总能唬人一跳。
范家山说，我现在已经基本不怎么画画了，空的时候还是蛮多的，就写写字。于是，他就把书包里的那几张字拿出来请老同学看。
舜安有点意外，静静看了半响，才说，老兄的书法与原先大不一样了，渐渐放了起来，外表很野逸，字里面的气象却很静，没想到没想到，真没想到你在书法上一出手也能唬人一跳！
七
舜安妻子把一煨罐浓油赤酱的红烧麻雀端了上来，麻雀吃了一夏天稻谷小虫，一团肉很肥。范家山挑了只大的，掰开来教阿恺怎么吃——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吃起来不但要细心，而且要有些套路，才能吃到干干净净。他很喜欢这孩子，说过要他做女婿的——他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娶哪个做你家新妇呢？范家山笑道。
阿恺嘴里嚼着麻雀肉，说不出话来。舜安妻子就笑：你刚吃两口酒就醉了啊？跟小佬瞎说八道。范家山笑着抿了一口酒，说，做范叔叔的女婿有嗲不好，我天天打麻雀子给你吃，还教你怎么打鸟。
用枪打吗？是真枪么？阿恺听到打鸟，就来了劲道，立刻凑过脑袋来。
当然，是真正的鸟枪，不是学校体育室的汽枪。他告诉阿恺吃麻雀的时候要特别小心里面的铁砂子——他打鸟，一直喜欢用自己家传的那把灌铁砂子的旧鸟枪。
舜安也吃了一只麻雀，说，真是好滋味，下次应该带几只去南京给林老尝尝。舜安说的林老就是散耳先生，与他们都有师生之谊，文革伊始即失去音讯，已经十年。今年暑假舜安去南京探亲，好不容易打听到了林老下落，就拎了一包常州特产的灌香芝麻糖去看望老先生。林老原先住在中央路117号花园洋房，与国画大家松喦先生家楼上楼下，文革开始被遣返原籍，在外地颠沛流离数年才回宁，现在住在百子亭22号一家印刷工厂后面。
范家山问起林老近况，才知道老先生前几年被发配回原籍和县乌江，有次在镇上泡浑堂，不慎跌入开水池而严重烫伤，息养经年，元气大损，已是半残之躯，现在右手仅有三指可屈伸，所幸刚好能执毛笔。
舜安拿出一本册页簿，翻到其中一页，上面有散耳先生新写的一幅手书，但见那字形销骨立而笔意清疏、气若游丝却神韵不散。范家山看了，长叹一声，唉，先生的字，太深了，太深了！这写的哪里还是字，简直就是一口气——神气！
舜安建议范家山把他的字寄给散耳先生看看，请教一二。范家山想了想，说，算了，我这人，懒，也就写着玩玩，一旦认真了，就没办法玩了。
舜安笑着说，这倒也是，象你这样的，常州人叫做“玩郎”，玩一世也是过一辈子，那是你的福气。
范家山叹道，老实说，我写的这几幅字也就给你看看，给你看，褒贬都无所谓，专门要寄给林老看，就不一样了，凡事就怕认真二字，我这种懒人，胸无大志，只能玩玩，不能认真⋯⋯
这时，阿恺在旁边说，范叔叔你不对，我们老师说的，样样事情都要认认真真去做！
范家山笑着抚了一下孩子的脑袋，说，是的，好孩子，你当然要认真学习，范叔叔是不对的……
八
那一夜，范家山睡得有点不踏实，凌晨四点多种，他就醒了，起身准备去码头赶早班船回去上课。他没有惊动在里间的舜安夫妇，轻手轻脚地整理好地铺，把褥子卷好摞在方桌上。阿恺在旁边的藤榻上睡得正香，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从书包底摸出一只小小葫芦，放在阿恺的枕头边，这是他特意带来给孩子的小玩意儿，昨天只顾忙着说话居然给忘了。
轮船驶出表场码头时，天边刚泛白，晨风有点冷，在鼻腔里激了一下，范家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感觉清爽不少。他想到来常州前正准备写的那首小令，已经铺好了一张四尺的原素纸，却觉得布局还有瑕疵，就把笔搁下了；现在，他却突然产生了一种想写字的冲动——在那一瞬间，整篇布局已经了然于胸，他只等着蘸饱墨汁，就可以酣畅淋漓地一笔到底、一气呵成……
2011年7月初稿，2022年9月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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