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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旧梦长相忆

青山旧梦长相忆

——追忆常州青山镇的繁华风景

顾雪雍 口述

顾祖年 记录

我出生于常州大北门青山镇中街,自幼年至青年时代均生活于此,虽时过七八十年仍印象深刻——青山镇是抗日战争爆发前,常州最繁华、社会最和谐安定,人民最有尊严、最自由幸福的时期;青山镇的商业人际交往、社会管理颇具特色,值得人们怀念,并为地方史甚至中国近代社会史记下一笔。

青山桥民居,约1980年代,蒋鈺祥摄影

繁华的街市

青山镇包括上中下三条主要街道和附近的西上街及关河以北的大片土地。每天从日出至日落,这些街道人声鼎沸,肩摩踵接,繁华闹忙,这是为什么?因为青山镇腹地辽阔,常州北乡各地甚至江阴、靖江等沿江地区人们,要赴常州城,都要经过青山镇,而青山镇上各类商店林立,百货杂陈,生产生活用品应有尽有,南货店、中药店、绸布店、饭店、浴室、茶馆,医生、弹唱休闲……无不具备,交通又便利。当时虽无公路汽车,但青山桥旁的“江阴码头”通江桥旁的北乡码头,每天有小火轮拖着一二条客船,把数百成千的北乡江阴、靖江等地客人送来常州,当“嘟嘟”的客船汽笛一响,所有街市人群簇拥。当时人们进城主要是步行或乘船,要花较多的时间和精力,而青山镇既然能满足他们的一切需要,他们就不需要再进城,在这里落脚购物办事就等于进城了,这就使青山镇更增添了繁华闹忙的景色(江阴、靖江在清朝时属常州府管辖,所以交往密切)。

有特色的行业

还有使我难以忘怀的是,当时青山镇有不少特别的行业,很有特色,如今都成为历史陈迹了,如:

煤铁店——在上街,它紧靠通济河后,在空地堆着如山的煤块和堆叠数丈高的大缸。当时没有煤球,工厂、店铺、家庭多半烧煤块,煤铁店还供应工厂、打铁铺钢铁原料。当时用电灯的人家还不多(多半用煤油灯),它就供应煤油。它还供应铁锅、瓷器食具,这些都是生产、生活资料,都是社会必需的,所以它生意兴隆,成为当时商界的翘楚。随着电灯、煤球等的普及,这个行业就逐渐衰落消亡了。

“萝行”——在上街有一家名为“萝行”的店,有近十个年轻力壮的苦力,用扁担挑着竹箩等,为商家、船舶运送货物,为人家搬家运送家具等,等于后来的运输公司。这个行业后来也淘汰了。

“萝卜头”——这是一种专业人员,专门挂靠在萝行里面。他们专为婚丧人家主持结婚丧葬的礼仪,提供婚丧需用的“八音班”乐队和红、白绸布的装饰用品,提供一切有关咨询服务,婚丧人家聘请他们帮忙几天,大部分工作都由他们包办。他们的专长和能力远超过现在的饭店婚礼主持人,后来可能因后续无人而消失了。

木行——斗巷弄内有多家木行。当时,在门前通济河内停满木排。这些木排大多来自江西,供应给建筑商和家具店。木业是商业中的巨头。北门最富的木商,名叫徐菊溪,家有房屋数十间,还在西上街独资兴建了闻名常州的“培溪小学”。江西木商还在下街兴建了堂皇的“江西会馆”,供江西客人食宿、集会。青山镇成了全城的木业中心。

青山桥临清木业公所,1980年代,佚名摄影

竹行——从山区运来竹子原料,供建筑业使用的竹器店。店工还打造竹椅、竹篮等用具,成为竹业的产销中心。

此外,有供应打造石碑、石阶的石匠铺;有供应房屋装修用的石灰行;有供应棉絮、棉被的弹棉花店;有供应全国各地农民用的草帽作坊;有供应农具的打铁铺;有自制火腿与金华火腿媲美的火腿行。在关河北,有全城唯一的冰厂(冬天挖河冰或用水冻成冰后,挖窖深埋于地窖里,用棉被和泥土覆盖严密,到夏天挖出售卖)。斗巷弄内有全城著名的茧行,向养蚕户收购蚕茧供缫丝厂制作丝绸。青山镇还有中医坐堂诊病的中药店;有特殊服务的理发店(顾客进门先送上一杯茶、一根香烟、一份报纸,坐凳上等候;夏天天热,因当时还很少用电扇,就用一块布钉在竹竿上,挂在梁上,连结一根穿过滑轮的绳索,由小学徒拽着绳一拉一放,给顾客吹风)。

形形式式的市井风貌

青山镇有三百六十行中的一半以上,这是吸引北乡和沿江人民包括江阴、靖江等地百姓前来的主要原因。而青山镇形形色色的丰富多彩的市井风貌也使当时和后人为之留恋。

每天清早,小贩沿街叫卖“麻糕、油炸桧(油条)!”菜贩喊:“要买菜伐!”,报贩则喊:“当天报纸要伐!”街上听到人力车的吆喝声和“包车”的叮当声(包车比一般人力车装饰得漂亮,有钱人雇专人拉车,按月付工资,坐车人的脚踏装在车座下的铃铛,发出“叮当声”,招呼行人避让,等于现在的小轿车),众多学生则手提书包(当时不用背包)到镇上的殷家桥小学、培熙小学上学去了,还没有一个是家长陪同的。

等到傍晚,又听到“清油豆腐干”的叫卖声(油炸豆腐,放上糖和辣酱),韩豆担小贩喊:“韩豆粥吃伐!”(韩豆比黄豆稍大,做成糖粥)又听到背着一个立体木柜的小贩喊:“西洋镜真好看,一个铜板看一回!”箱里装的是各国风景的幻灯片,用眼睛靠着镜头看。

在茶馆店里,则从早到晚有民间艺人唱“滩簧”、京戏,吃相声,茶客们随意给点赏钱。这使茶馆成为小小的游乐场。澡堂里则有卖香烟、水果和粢饭团(加糖)的小贩进进出出。还有农民挑着粪桶挨家收购小便、大便,送到停在河上的“粪摊船”上,运回农村做肥料。夏天,则有瓜贩挑着西瓜叫卖,众多产地都把西瓜用船运来,人家大多一担一担地买。街上还常能见到一手拿着白布,上写:“测字算命”字样,一手撑着拐杖的盲人;还有头包花布头巾,声称能叫“阴间鬼魂”来与活人通话对谈的巫婆(常州俗称“关盲婆”)。

夕阳西下,街上最后的喊叫声是“晚报要伐?”于是,家家商店开始上排门打烊。一天的繁忙而多姿多彩的生活结束了。

自娱自乐的集体活动

人是好集群的,喜欢搞点自娱自乐的集体活动,加之多数民众对佛教有较深的信仰,于是就产生了一些集体活动,既宣扬佛教思想,又自娱自乐。这种活动有——

“出会”——青山镇下街有座“天地坛”,是常州最大的土地庙,供奉玉皇大帝、土地菩萨、阎罗王等。凡人家死了人,都要去烧香礼拜,祈求死者在阴间得到善待,早日超生,不要投入地狱受苦。天地庙终日香烟缭绕,拥挤着善男信女,香火鼎盛甚至超过了天宁寺。

不知哪天佛教节日将临,天地坛放出消息要“出会”,全镇人欢欣鼓舞,并立即通知在城乡的亲友,于是轰动一时。那天很多人家都备了酒菜,接待外地亲友,大家像过年一样高兴。午后不久,“出会”开始,先是数十个手持旗伞、牌的清道队伍,接着是八九个壮汉,分别用大铜锣系着铁丝,将穿过手腕处的皮肉吊着,敲响铜锣,缓步走过。铜锣有十多斤重,还要用铁丝吊着吊在皮肉上,即累又痛。他们信佛的虔诚和牺牲精神令人敬佩!后面接着是“高跷”,七八个男女脚底绑在五六尺长的木棍上,几乎有沿街商店的屋檐高。接着又是“掮轮叉”,只见一个彪形大汉,背上绑一根粗铁条,铁条上面系一座绸布制的城楼,一男一女穿着官服坐在城楼上。这个壮汉身负上百斤重的人和物,既不能弯腰,也不能坐下休息,其忍受困苦的精神真令人咋舌!接着是玉皇大帝、土地菩萨、阎罗王的神像,坐在四人抬的轿子里分别走来。不少人家早在门口放着香案,点烛焚香,供上水果点心,菩萨的轿子就经常在一些人家的香案前停下,接受敬拜。阎罗王坐的轿子后面的节目更加精彩——一个阴间判官一手持毛笔,一手拿“生死簿”过来,紧跟着一身白衣的“无常鬼”吐着血红的长舌,后面是牛头马面的狱卒,牵着一个手铐脚镣的恶鬼。这些地府鬼神都面目怪异可怖,跳着转着,无不令人害怕,隐喻着在世间做坏事的人,将在地狱受到惩罚。再后面则是中国传统的乐队和西乐队……“出会”队伍长达一二里,大约三小时才结束。这场欢乐的集会虽有封建迷信色彩,却也不无劝人为善的教育警示意义。

下街,1980年代,顾其文摄影

集市——每个乡镇按传统每年要举办一次集市。这天,青山镇各街道人山人海,商店里挤满购货的人,街道上塞满了小商小贩,吃穿用各种商品琳琅满目。北乡的农民也都赶来参加。他们拿来当地的土产售卖,再采购生活用品回去。集市促进了城乡物资交流,也使人们买到了平时难以买到的便宜货,从而促进了消费,也促进了亲友聚会、人际交流。

每年大年夜前,青山镇还有一次集市,要延长到二三天,同样热闹非凡,主要是城乡的人们来此采购年货。集市上,光卖春联的摊就有几十个。有一年,我到街上占位设摊,卖我书写的春联,我的书法蹩脚,不少竟被农民买走,赚了几角钱,也增加了社会经验。

中元节——按传统习俗,农历七月十五叫“中元节”,也称“鬼节”。这天家家户户要烧纸钱,祭奠死去的亲人,也给鬼送去钱财打点过活。这天夜晚,还在北门的通济河上放流数百上千盏河灯(用竹和纸制成,插上蜡烛,一时间河面上烛光闪烁,犹如苍穹的点点繁星,十分壮观。之所以点河灯,有说是祭祀落水鬼,有说是为地府的鬼照亮回家拿钱的路。

这天的重头戏在晚上八九点钟开场——在中街中段,用十几张八仙桌和木板搭成戏台,叠成三层,据说是给儒、释、道三家唱祭鬼。多只汽油灯发出几千支电灯光亮,照得满街亮如白昼,这时数以千计的人们把街道塞得水泄不通。开场了,先是一群道士在顶上一层念经唱经,钟鼓齐鸣,十分动听。大约近一小时后,一群和尚攀上第二层,也是念经唱经,梵呗声声,抑扬顿挫,十分好听。道佛二教唱诵,有如一场感人的音乐会。然后就轮到儒生的“宣卷”了。一二位有点文化,声音宏亮的男子开始翻开“宣卷”话本,又念又唱,内容多是颂扬孝道,劝人为善,批判作恶忤逆的佛教故事,有如诗歌朗诵,语带感情,每诵一节就稍停,让周围数十个善男信女齐声喊“南无阿弥陀佛”,如此诵一段,念一声,进度很慢,一部宣卷话本要诵唱三小时,而周围数以百计的听众也不觉得累,直到深夜二三点钟才完,大家才回家睡觉,可见善男信女们的虔诚了。

风筝赛会——每年春季,青山镇例有风筝赛会,无人召集,爱放风筝的人自发带着自制的大小各式风筝,来到下街一处乱葬坟的空地上表演,一时间数十上百只各式风筝在空中翻腾飞翔,十分好看。全县老少几百人赶来观看助兴。有人放飞一只蜈蚣风筝,长十几丈,用手指粗的麻绳绑在大树上,风筝上系着风铃,不时发出“嗡嗡——”的响声,几里路外也能听见。入晚,这风筝的主人还把一二十盏纸灯点上蜡烛挂在风筝上,就像一串夜明珠在空中漂荡,大家叹为观止。风筝赛会并不评定高下和颁奖,只是自娱自乐而已。

意义深长的社会管理

我的太公叫顾浩珊,他开过棉花行和钱庄。他育有一女六子,老三叫顾乾荪,又名顾筱珊,是我的祖父。他在青山镇开米行、浴室、茶馆,还拥有店面房十多间,家境不算大富却也殷实。特别是他热心公益,处处公正,不怀私心,与人为善,因此在日寇侵华前,曾被全镇居民公举为镇长兼镇商会会长、镇救火会会长、镇商团团董(主要负责人)。民国时期,一般乡镇长都由乡镇人民推举士绅贤达能干之人担任,他们一般的特点是:家有恒产(孟子说:人有恒产,始有恒心),为人正派,急公好义,有责任心,敢担当,重名节,因此才能为乡镇人民所信赖。

顾氏家族合照,后立者左三为顾雪雍,左四为顾雪庄(重庆红岩烈士),约1940年代初

我在青山镇生活了近二十年,我从未见过镇政府的所在,从未见过一个警察,也从未见到过镇长(祖父)找公务员办什么事。这就说明一个事实——根本没有镇政府,没有一个公务员,没有一个警察。那么,作为镇长,政府有什么指示,那就由镇长召集有关人士找个地方商量执行。救火的事要有专人专职负责,怎么办?就由各商户推荐年轻力壮、肯负责任的人组织义务救火队,经过训练,平时各干各的事,遇有火情招救火员集合去救火。商团是由商家组织,负责保卫地方治安的武装力量,也是经商家推荐年轻力壮、有责任心的人经过武装训练,平时各干各的事,遇到治安事件,立刻召集出动,制止歹徒恶行。这样看来,当时全镇的事由大家商量大家来办,真是“精兵简政”“民主决策”彻底到家了,这也成了社会管理的一种成功模式。没有警察,我从未听说镇上发生偷盗、抢劫、杀人的事;没有公务员,也没有听说政府指示无法执行的事。这是真正的地方自治的雏形——这不是值得我们思考和借鉴的吗?现在有人说中国人的素质低,不能自己管理,当家作主,难道现在人民的素质还赶不上七八十年前人民的素质吗?我在祖父开的米行楼上,亲眼看到墙上挂着一排旧式步枪(不用子弹的后膛枪);还看到过两架救火机(一个木桶,上面一前一后两根手柄,利用杠杆作用,一抬一压把水喷出去,现在早已淘汰了)。

祖父既要经商,又要管镇上的公务,他还主动负起司法官的责任,大家都叫他“三先生”(我太公的三子),远近都知道他是最公正无私的人,镇民或北乡乡民有什么民事纠纷时,就说:“找三先生理论去!”当时人们不习惯也不愿意找律师,因为担心律师不公正,收费又高,负担不起,于是原告、被告相约到镇上茶馆“吃讲茶”。在茶馆店,双方讲了事实经过,请“三先生”评判。“三先生”经过分析,按照公理人情,对谁是谁非,应如何解决,作出决断,众人无不信服,于是“找三先生吃讲茶去!”就传遍城乡了。

沧海桑田

1937年,日寇发动侵华战争,11月底,常州沦陷,我家逃难到乡下。两个月后,我冒险回城探视,只见城内房屋被焚毁大半,到处是瓦砾断垣,河内不时漂浮着尸体。在北门城门上面,挂着两只放有血淋淋人头的竹笼,被害者是抗日游击队员。城门口站着持枪的日兵,行人都要向日兵鞠躬,否则就要挨打。青山镇也破败荒凉,行人必须佩戴“良民证”,否则有被逮捕的危险。人民都过着亡国奴生活。我的祖父因家境衰败贫病去世,年仅六十多岁。

解放后特别是改革开放后,常州城镇大事拆旧改造,青山镇,通江桥……都不见了,宽阔的马路,高耸的楼屋,崭新、漂亮的面貌,已难觅到过去的旧迹了,真是沧海桑田,日月换新天了。


【作者简介】

顾雪雍(1922.1—2016.1),江苏常州人,著名报人。抗战时期为国新社上海和香港分社记者兼大美报、大中通讯社记者,中国远征军记者,昆明新报社社长兼总编辑。1949年后,任旅大人民日报(《大连日报》)文教部主任,高级记者,大连市政协委员。1958年被错划为右派,被关押入狱长达7年。1979年平反后任常州日报主任编辑,市记协理事,市政协委员。著有《奇才奇闻奇案——恽逸群传》等书和《蛇岛的发现》《蛇岛探索》散文科普游记及文史作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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