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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编者案语】“云淡风轻”老先生,是一位侨居美国加州的自由撰稿人,上海师范大学文学硕士。老先生是曹英義教授在常州时期的老朋友、老街坊、老学生,对曹英義教授的艺术经历和家庭境况有非常深入的了解,他从一个非常个人化的角度,撰写了曹英義教授艺术生活中许多不为人知的侧面,展现了一个形象更丰满、话语更生动的艺术家的一生。

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我所认识的画家曹英義
文/云淡风轻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吧,有一天下午,我姐姐的闺蜜胄胄来到我家,她们两个女孩躲在房间里说笑,聊中学生到乡下支农的新鲜事,那时候生活非常艰难,食物匮乏,一到夏收秋收季节,学校师生就要响应号召下乡支农劳动一、两个礼拜。
天黑了,胄胄才从房里推门而出,正遇到客厅里我妈妈和邻居孙师母,她笑着打了个招呼,说了一句来自某部红色经典电影的台词作为客气话,令人耳目一新!孙师母是见过世面的人,平时话语不多但都很得体,她笑着问,“你就是顾家的大小姐吧?到底是大户人家的,有礼数,还难得这么漂亮,将来真不知哪个小伙子有这么个福气。”也真奇怪,孙师母的这句话,我正好无意间听到,就记住了——是啊,谁有这样的好福气啊?
过了没几年,终于有一天,姐姐告诉妈妈,胄胄有男朋友了。妈妈连忙问,是哪家的?——是一个南京人,在四中当图画老师。母亲奇怪,四中在哪里?姐姐说,好像在戚墅堰。——啊呀,乡下学校,那么远。其实戚墅堰是常州东边一个相对独立的重工业区,离市区有二十里地。
1967年常州文革闹武斗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那位图画老师。那是一个傍晚,一个高大帅气的男青年和胄胄一起并排走过我们家门口,不用说,他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图画老师——曹英義。
曹英義与顾念胄在南京莫愁湖,1967年

曹英義老师是1961年大学毕业后分配来常州教书的,期间的过程颇为曲折。曹英義就读的是南京师范学院美术系,在校期间就是同学中的佼佼者,绘画专业能力很强。毕业时,他被新华日报社看中,有意要他来报社做美编。不料,就在等待报社接收函期间,碰到下放农村的政治运动,机关事业单位缩编,报社拿不到分配名额。那时候高校分配已经到了尾声,已经没有太多的选择,就这样,曹英義的档案就落到了镇江,当时常州是镇江专区的辖地,于是又再下发到了常州,最后阴差阳错地被分配到戚墅堰——常州第四中学当老师。
当时常州很少有正牌美术院校毕业的专业绘画老师,所以,曹英義老师很快就在常州有了些小名气,于是,在中学教书之余,他也被常州工人文化宫开办的业余美术培训班邀去授课,也就是在这里,他遇到了来学画的胄胄。
胄胄当时在大成二厂(即后来的东风印染厂)从事花样图案设计,业余时间就去文化宫的美术班学西洋绘画。胄胄很有绘画天分,从小就爱照着芥子园画谱描画,还拜过江苏省国画院的房虎卿老先生为师,后来还去浙江美院专门进修过花鸟画。她和曹老师因画结缘,实在是再自然不过了。
胄胄是放在人堆里一眼就会被发现的大美人,善于发现美的曹老师,自然很快就注意到了,从此以后,他常常送胄胄回家,越送越晚,越晚越要送,为此经常错过了回戚墅堰的末班车。在常州老市委朝西的县巷走到头,有个复兴浴室,二角钱可以住一夜,这里就成了曹老师在城里的“喜来登”酒店。他们的恋爱长跑整整五年,一直到1968年初,我们终于吃到了胄胄的喜糖,孙师母说的“幸运小官人”,就是那位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新官人曹英義老师。
那时结婚最大难题就是房子。当年革命事大、房子事小,房源几乎为零,一个普通教师,想靠单位分房简直是难于上青天。曹英義老师是外地人,一直住四中集体宿舍,哪有可能分到新房呢?
好在那两年曹老师凭着他出色的绘画技能,在常州的市面越来越大,他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画红色宣传画。那时候常州有不少固定橱窗,还有一些路口的户外宣传牌、建筑大楼的宣传墙等,需要大量的政治宣传画。文革开始以后,红卫兵破四旧、斗黑帮,一片红海洋,曹老师被市里很多造反派邀去为他们画画布展,更是画不完的领袖像、语录牌、工农兵漫画。因为戚墅堰路途远,所以有关组织借给他一个很小的房间作容身之地。现在,这个小房间就成了曹老师婚房。

曹英義在常州红太阳展览馆,1967年

小房间在常州人民公园的南边原来市工商联的院子里。那时候,工商联算作资本家俱乐部,是剥削阶级的黑窝。文革一来,就改为“红太阳展览馆”,曹老师因为常为展览馆画画布展,就近借得这间小屋子。房间很小,刚能放下一张床,烧饭就在走廊里。
但是,那地方实在太小了,而新婚太太很快就怀了身孕,怎么办?可怜曹老师一介书生,完全一筹莫展。没办法,还是胄胄娘家伸出了援手。顾家一直常州北门的大户人家,独门独院的二层中西合璧式民国楼房,还有不少附属的平房,但顾家在文革中受到冲击,当时房子早已被改造和挤占得惨不忍睹,自家只保留了半爿底楼住房。顾妈妈想方设法地挤了再挤,硬挤出一间十平方的耳房,再把已被抄家破坏掉的西洋浴室修整了一下,给他们充做厨房用。
曹老师夫妇结婚周年的那天,儿子也呱呱落地了,在这间耳房里,一家三口整整住了四年。顾家在那条街上已经住了三代以上,作为新女婿的曹老师也慢慢为左邻右舍所知晓,别人都叫他为“胄胄家的那位图画老师。”
我家的老宅和顾家都在一条街上,也算老街坊了,但平时很少能看到曹英義老师,原来,曹老师一大早上要去火车站,赶去戚墅堰的小火车——那是戚机厂的职工通勤车,天黑再赶回市区来,有时晚上还要被抓去加班画宣传画、办展览会,所以他早出晚归是常态。而每到礼拜天,曹老师都会外出写生,足迹遍布常武地区河流村落、四乡集市。他几乎没有什么时间能照顾到家庭,我从未见过他去菜场排队,或者与家人孩子同出同进地逛街散步。
“曹老师真是好福气,现现成成做了父亲。”周围邻居看见曹老师都这样说,但很少能了解他究竟在忙什么。曹老师当时来常州已经十年了,因为画画到处抛头露脸,上面领导也认识不少了,何以一间小小房间也没有机会分到?其实了解的人都知道,曹老师不善交际、不会哭穷(其实是真穷),只知道埋头画画,画家单纯痴迷的本性由此可见一斑。
一直到1973年,那年我春节回城,有次姐姐和我去文化宫,姐姐说时间还早,顺便先去看看胄胄新搬的家——原来曹老师交了好运,意外分得一处房子!太好了,我真为他们高兴。
我们在前北岸找到一个破败的墙门,从旁边一个陪弄走进去,穿过一条狭长的黑弄堂,一路上忽而住家、忽而天井、忽而门槛、忽而台阶,最后停止在一栋煤渣砖新建的二层简易小楼前,小楼外面刷了只薄薄的一层石灰浆,很多地方都剥落了。可惜那天他们不在家,我们就继续沿着弄堂向前走到底,逐渐开阔起来,原来已经到了后北岸,前面就是桨声灯影的白云溪,我们都长长叹了口气。
后来才知道,曹老师家就在那幢小楼的二层,前后两间加起来才20平米,煤炉和碗橱都得放在门外楼道里。而且那栋楼不仅没有卫生间和下水道,甚至没有通自来水管,高大帅气的曹老师每天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去隔壁弄堂的井台上打水,提上两桶干净的井水回家,给胄胄烧茶煮饭。
但不管怎样,他们总算有了自己第一处独立居所、有了一个艺术之家,因为后北岸地处常州城心脏正中,所以他们那间小小的陋室很快也成为常州文艺青年们聚集地,常常高朋满座,这些细节后来在作家赵翼如老师的回忆文章中都有详细记载,称得上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后来,一直到文革结束后,在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时,一位市级领导——也是跟曹老师学画的学生家长,了解到他居住的窘迫,在东门五角场新村给照顾批了一套44平米的中户,家里总算有了独立的卫生间(蹲坑)和厨房(无管道煤气),曹老师也有了一间专门的画室。
未曾想到的是,曹英義老师会真的成了我的老师。
那是1974年,我作为所谓的工农兵学员,进入常州师范中文班。那时候的常州师范,在文革后刚恢复办学,绻缩在双桂坊原先的教师进修学校里。来了以后就遇到了曹老师,原来在1971年,他就被上面调离了四中,受命来创办常州师范美术专业班。
在四中,曹老师认认真真、兢兢业业地工作了十年,他的专业能力强,性格随和,很具人格魅力,所以深受学生爱戴。据说他在调离四中时,好多学生依依不舍,甚至还有的抱着老师痛哭。
那是一个读书无用论的时代,学生不爱读书,却喜欢在课堂上制造事端,然后看老师的笑话。学校里的工宣队,很多是造反派出身,有的简直就是工人流氓,却担负着“上管改”的政治任务。老师一边要教书,一边还要改造思想,社会地位极低,所以很少有人愿意做老师,知识分子在社会上饱受屈辱。
学校里的工作,最辛苦的就是教学和行政双肩挑。在这样的情况下,曹老师一个人挑起师范美术专业的教学担子。白手起家,从无到有,个中辛苦,唯有自知。
那时的工农兵学员都是下乡知青,大多二十二、三岁,已有一定的社会阅历,吃过苦、受过累,见识过好人坏人,也很懂得珍惜难得的学习机会,他们碰上心无旁骛地一心沉浸于艺术的曹老师,实在是非常幸运的事。曹老师带这批美术班的学生,也是全心投入、毫无保留。他教学风格灵活,性格随和,学生对他既尊重又亲近。那一届美术专业班,一共只招了六个学生,我还记得五个人的名字:朱丹、谢建伟、章晓都、蒋仁林、赵庚荣,还有一位抱歉记不得了(编者注:班长周兴林),他们毕业后成为常州各中学的美术骨干教师,都很有成就,现在已是名重一方的画家或美术教育家。

谢建伟、朱丹、周兴林、曹英義、章晓都、蒋仁林、赵庚荣

常师美术班师生,1974年

我当时非常羡慕美术专业班的同学,我虽然是学中文,但也要学点美术基础,所以曹老师也教我们中文班的美术课。曹老师给我们上课,与教美术专业班的方式不同,比较注重艺术知识的传授和艺术修养的训练。他介绍文房四宝、笔法墨法、墨分五色,也讲授光线、色彩、构图、透视等等。他说,画家的眼睛最为了得,比如食堂里卖的粉蒸肉,孰大孰小,我是一眼就能抓住,不用像你们要横看竖看。同学们哄堂大笑,曹老师讲课时温和微笑的眼神,至今历历在目。
我和曹老师单独在一起时,就不免话多。有一次聊起当时上海正批判黑画,丰子恺、李可染、陈大羽这些老画家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的。曹老师平时从来不议论政治,但一说到那些老画家,他总是语带敬意。我特别喜欢丰子恺,他就奇怪,你怎么对丰子恺这么了解,其实我只看过他的一本《缘缘堂随笔》。后来,才知道曹老师在那些年利用寒暑假也常去外地拜访这些老先生,从而习得百家之长。
我很喜欢看曹老师为我们示范水粉画,其实曹老师最先是学西洋画的,但当时根本不可能有画油画的条件,都是用宣传色画水粉,虽然用的都是油画技法。以前我看人家画画,不大耐烦看人家用炭笔打底,可是看曹老师打底,简直就是享受,怎么就那么上下几笔,先二三笔粗重,再三五笔细细挑一下,一个人物就纤毫毕现在眼前。
曹英義老师一辈子的绘画功力,最长见于素描速写。他可以看一眼模特,在宣纸上用毛笔直接速写,落墨无悔,画面人物形神兼备、栩栩如生。他早在南师读书的时候,在学业上就是同学中的佼佼者,南师美术系的前身是由徐悲鸿大师创办的民国中央大学艺术系,传统就是非常注重学生的素描训练,所以曹老师的绘画基本功十分扎实。后来他在戚墅堰时,他与来此实习写生的浙美师生交往密切,有好几位良师挚友都是浙美的,所以在风格上,他还受到新浙派的很大影响。

曹英義在美国里海大学艺术系示范中国画水墨写生,1988年

曹英義老师在常州师范时期,有一位挚交老朋友,就是在师范图书室工作的曾静英老师,她是日本裔,原名小笠原静枝,婚后从夫姓(其夫是日籍台湾人,早年的台湾共产党)。她为人谦和,在学校口碑极好,她很热爱中国传统艺术,书法极佳,也常画一些水墨小品,每年元旦,她都要自己绘制贺年卡送给学校的师生们。她与曹老师交情颇深,犹如老姐弟一般。
文革后曾静英老师全家都回了日本,但一直与曹老师保持着密切联系,曹老师的画作在日本很受欢迎,很多日本人专程来中国拜访曹老师求画,有的藏家常年收藏他的画作,他画中的深厚意境很符合日本文化的美学情趣。

日本藏家们在曹英義(右四)常州寓所,1999年

曹老师是1990年离开常州的,回到南京为筹建江苏教育学院美术系。他在常州生活工作了近三十年,来的时候是一个初出茅庐的青年美术老师,走的时候已经是知天命之年了,却成了一位有成就的画家和美术教育家。他早年以人物画见长,后来专攻山水,但是我没有想到他还有敦煌飞天的绘画绝技。
我第一次看到曹老师的敦煌作品,是1992年夏天在常州华利达服装公司李伊力总经理的办公室。那次,他从南京带来了新创作的飞天长卷,让人耳目一新,于我则是一次很震惊的意外,我根本没有想到,曹老师画的飞天竟是如此精彩。这已经不是临摹再现,而是特立独行的再创作了。其中一幅丰满秀丽、雍容华贵的供养菩萨像,李总说像她本人,喜欢得不得了,立刻就收藏了。
和曹老师交谈得知,他少年就有敦煌梦,可惜一直没有机缘去莫高窟一游。直到1985年,他受邀为敦煌教育局培训美术师资,单骑走西域,前后在那里待了两个月,终于实现了他学生时代的敦煌梦。他在教课之余,全部时间都放在了敦煌壁画的临摹上。临摹莫高窟,是他求学时代的宏愿,敦煌之行对曹老师之后的绘画创作影响十分巨大。
曹英義在敦煌野外,1985年

在此之后,无论展出、演示、讲座、报告,曹老师言必称敦煌。更于1993年秋,以敦煌“飞天”为题,他在美国宾州凯密勒艺术博物馆举办了个人画展。

我再次见到曹英義老师,已经是2005年了。那次我回国正需要找一位雕塑家,塑造一组青铜头像。我就打电话给曹老师,请他帮忙介绍,恰巧他的胞弟曹英信先生就是一位实力派雕塑家,于是我们约好在南京一起见面。
多年未见,自然话题多多。我向他介绍了新千年元旦的美国世界艺术展“World Art Expo”——作为公司的一个副业,我们也躬逢其会。那是我第一次参加世界级的艺术展,既大开眼界,也有大跌眼镜之处。曹老师非常专注的听我介绍,我也建议他如果能来洛杉矶看看,我可以当翻译兼导游。
我问到他的敦煌系列创作,他说,《敦煌》画册正在筹备中,会有一本专辑精选;近来主要在画水墨江南,准备出版八开精装本画集《意象江南》,一个在德国的个展在酝酿中,前几年病了一场,很多事都耽搁了,现在正在补上。写字台面前是一大堆画册散页、画展的折页传单、杂志的介绍专辑,硕果累累,一望而知。
曹老师的江南水墨山水画意境深远,确实非常耐看,常有海内外藏家慕名而来,看画、买画,问题是他非常惜售,“卖画如卖儿”——胄胄常常取笑他。曹老师的解释也很实在:开画展要用,有些东西过了年纪就画不出来了,总不能连自己满意的都不留。
我听了非常感慨,我们的时代盛产书画匠人,到处是书画奸商、书画流氓,还有用书画来打扮自己的贪官污吏,他们精于设局、互相吹捧,往往是一份心思于书画、九份心思于庙堂。而像曹老师这样心无旁骛、一心向艺的画家,真是少之又少,对他来讲,无论你外头的世界千变万化,他始终抱定执念,守望纯粹。

曹英義与夫人顾念胄在德国北莱茵州国家森林公园,2010年

汤显祖有诗云:“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意思是说:你要是想黄金白银,官位俸禄,那就去黄山和齐云山之间的微州吧,都说富贵在徽州,可惜我一辈子连在梦里都没想过,为了富贵而去徽州呀!
曹老师是南京人,但祖籍却是安徽,出生也是在祖居原址,只是后来一辈子再也没有回去过,徽州对他来说,物质上仅止于宣笔、徽墨、宣纸、歙砚等文房四宝,除此以外,虚名富贵皆如浮云。曹英義老师的一生就是为画而生,他是天生的画痴,不谙人鬼,不善虚辞。一生痴绝,执念纯粹,停云止水,眼底清澈。试问当今之画坛,能有几人堪与子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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