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全局性象征意象之一：菱花镜

 01 

菱花镜首次出现在《红豆曲》，浅浅地、淡淡地由宝玉行酒令时吟诵出来。

之所以说浅浅地、淡淡地，是因为菱花镜的出现方式非常不容易引人注意。同时，由于菱花镜又是古代文学作品中常见的一个烂俗的道具，更使得它具备了“大隐”的特点。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物品，却是红楼梦具有全局性的几大意象之一。

 02 

《红豆曲》这个曲名是后人以第一句“抛红豆”起的，小说原文并无曲牌和曲名。全曲共九句，每一句带有一个“不”字，完全可以参照“好了歌”命名为“不字曲”。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

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

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

捱不明的更漏，

呀！恰便是遮不住的青山隐隐，

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它表现的是宝玉和黛玉两个人之间的情感历程。曲子使用了红豆、春柳、春花、画楼、纱窗、风雨黄昏、菱花镜、更漏等一系列意象，以及带“不”的九个动补短语，描述了二人感情的坎坷。

正因为菱花镜隐藏在如此多的意象里，才完麻痹了我们的感知，容易把它当成描述宝玉思念的一个文学名词，而它真正的作用轻易被遮掩住了。

 03 

菱花镜作为重要的象征意象，到紫鹃试忙玉一回，才稍露端倪，但仍然若隐若现。

宝玉道：“……我已经大好了，你就去罢。”紫鹃听说，方打叠铺盖妆奁之类。宝玉笑道：“我看见你文具里头有两三面（庚辰本等作“三两面”）镜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给我留下罢。我搁在枕头旁边，睡着好照，明儿出门带着也轻巧。”

这里的“文具”指“文具镜匣”，是古代女孩子使用的化妆盒。在第二十回宝玉给麝月篦头时就曾提到过，与文房四宝无关。

宝玉笑道：“……我替你篦头罢。”麝月……说着，将文具镜匣搬来，……，宝玉拿了篦子替他一一的梳篦。

重要的是后面“搁在枕头边，睡着好照”一句，表面上难以索解，但通过前后关联内容，我们能发现菱花镜的真正作用和意义。

 04 

“搁在枕头边”好理解。“睡着好照”既有歧义，又很难理解。

单从字面看，一种推测是作者或当时的语言习惯，因为红楼梦中使用了大量的方言或口语。“睡着”是“躺在床上准备睡觉”的意思。

另一种理解就是睡着觉照镜子。一个人睡着觉还要照镜子，怎么也不好解释，无法用正常思维想象。

上述两种理解，是在现有普遍认可的句读基础上进行的分析。

还有一种可能，要调整句读，将“明儿”前移，调整为“睡着好照明儿，出门带着也轻巧。”

调整句读的原因，是这句话似乎没有说完，“照”字后面缺内容。

但是调整句读后，意思虽然具体了，但“睡着好照明儿”更难理解。

考虑到“明儿如何如何”的句式在红楼梦中大量、频繁地使用，先后在170处出现过，所以我们暂排除调整句读的这种可能性。

现在看，只有第一种比较好理解，但这只是我们自己的推测，仅仅分析这些句子，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

我们要寻找其他的参考，以及相关的内容作综合分析。

 05 

第五十六回末，宝玉做了继太虚幻境后的第二个大梦。

梦中，“甄、贾二宝玉”相见，形成了红楼梦的大关节、大诀窍。

关于这个梦，袭人和麝月二人解释是因为宝玉房间里的大镜子作怪，并提出要挪床。

按照贾政谜语“有言必应”的设置，宝玉的床后来定然被挪走了。

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嘱咐说小人屋里不可多有镜子。小人魂不全，有镜子照多了，睡觉惊恐作胡梦。如今倒在大镜子那里安了一张床。有时放下镜套还好……，比如方才就忘了。自然是先躺下照着影儿顽的，一时合上眼，自然是胡梦颠倒；不然如何得看着自己叫着自己的名字？不如明儿挪进床来是正经。”

麝月所说的这面大镜子，在红楼梦不同情节中反复出现。

先是贾政首入大观园，因镜子而迷路，次后是贾芸入宝玉房间，为此镜所迷，再之后是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因醉酒误入宝玉房间，在醉中为镜所迷。

宝玉因镜而生梦，是对此镜子的第四次描写。

而宝玉跟紫鹃要菱花镜，是紧接着宝玉的这个梦发生的事情。

 06 

由宝玉房间的这面大镜子，我们进而又想到风月宝鉴。

风月宝鉴的作用妇孺皆知。但是风月宝鉴能烧坏，却未必是所有人都能体味到的。

在贾瑞死后，代儒欲烧之，风月宝鉴还能哭泣，口吐人言，再联想到楔子里红楼梦的别名，红楼梦中的风月宝鉴显然就是自指，就是红楼梦这本书。

此外，蒙王府本第五十四回回末总评说：……会读者须另具卓识，单着眼史太君一席话，将普天下不近理之“奇文”、不近情之“妙作”一起抹倒。是作者借他人酒杯，消自己傀儡，画一幅行乐图，铸一面菱花镜，为全部总评。

贾母“掰谎记”一席话，主要内容就是风月小说害人不浅，与作者自述中关于小说的观点，遥遥呼应，所以回末总评中说，“作者……画一幅行乐图，铸一面菱花镜”，为全部总评。

此总评中，又明确点出“菱花镜”来。

梳理完以上内容，我就已经明白，此菱花镜，即风月宝鉴，即宝玉房中的大镜子，三者都是红楼梦中具有重要象征意义的意象。

在表达小说观点、阐述红楼梦宗旨上，三个镜子三位一体，是一致、统一的。

前八十回，菱花镜已经在宝玉和黛玉之间、甄宝玉和贾宝玉之间建立了联系。由此可以推断，菱花镜在贾府和甄府之间、梦境虚幻和生活现实之间，一定还有很重要的出场和表现，进而揭开红楼梦谜底。

 07 

明白了菱花镜的性质、功能和作用，我们再回过头来看宝玉跟紫鹃要菱花镜的理由。

我们首先分析《红豆曲》中的原话“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

曲子说的是“照不见”，直接按照字面理解是不通的。用镜子照不见人，好理解；用镜子照不见人的面貌、体态，难以理解。

我们已经知道菱花镜是红楼梦本身，“照不见”“形容瘦”，指此时黛玉已经死了。红楼梦故事里没有了林黛玉，宝玉的人生中也再见不到黛玉的容颜，这样理解就通了。

没有了黛玉的宝玉，悲伤不已、食不下咽，“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才会有展不开的眉头、捱不尽的更漏，只能面对着隐隐青山、悠悠绿水永无休止。

这是第一层意思。

 08 

第二层意思，是宝玉的刻意行为。

宝玉梦见甄宝玉的起因，是甄家派人来贾府，两家大人相互介绍各自宝玉后，宝玉因镜子而入梦境见到甄宝玉。

在此之前，宝玉的床一直对着大镜子。宝玉平时心中脑中俱是黛玉，以此类推，按作者不写之写的笔法，宝玉因镜子影响，定然经常梦见黛玉。

但从麝月的话中我们知道，发现宝玉做了梦之后，宝玉的床就被挪走，宝玉睡觉前就看不到大镜子了。

看不到镜子，就梦不见黛玉，就“照不见”菱花镜里伊人。

袭人、麝月二人向宝玉解释为什么会梦见甄宝玉，却让宝玉明白了他为什梦不见黛玉。

于是，梦不见黛玉的宝玉，跟紫鹃索要菱花镜，要继续在梦中见黛玉，才提出“搁在枕头边，睡着好照”这极难理解、又极合情理的理由。

这既是一个意象，也是小说对情节的不写之写。

 09 

另外还有两个值得注意的地方。

一是作者写作手法的运用。宝玉梦见甄宝玉后面，紧接着就写给紫鹃要菱花镜，说明这作者设计的这两个情节之间是有相互关系的。

这种情节安排，在多个情节和故事中使用，非常常见。比如袭人与宝玉云雨是这样，在上一回先写袭人如何如何，都是虚写，而在第六回首，就实写二人云雨之事。

二是挪宝玉床的细节。

袭人在旁听他梦中自唤，忙推醒他，笑问道：“宝玉在那里？”此时宝玉虽醒，神意尚恍惚，因向门外指说：“才出去了。”袭人笑道：“那是你梦迷了。你揉眼细瞧，是镜子里照的你影儿。”宝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镜对面相照，自己也笑了。

袭人推醒宝玉，并指出宝玉的梦与镜子有关，随后麝月便提出把宝玉的床与镜子分开。

前面我们已经分析过，挪床这一行为，导致宝玉与黛玉梦中无法相会。影射了麝月有造成宝玉和黛玉无法相会的嫌疑。

再看第五十八回，袭人指使麝月震吓芳官干妈：袭人唤麝月道：“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过去震吓他两句。”

结合此前袭人的众多表现，这个情节又告诉我们，袭人与麝月二人经常分别扮演幕后台前的角色，袭人出主意、麝月管执行。

因此我们有理由怀疑，在中伤黛玉这件事上，除了袭人亲自出马外，多数还是指使麝月出面。

所以，才有“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也才有“袭人虽去实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