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童年趣事
第八章：小瞎友
童年时代，我有个朋友叫尹韩，他比我年长三两岁，没父母兄弟姐妹，孤苦伶仃，而且还是个小盲人。
他的眼眶里镶着两只全白的眼珠子，其中有一只还暴着梅花。他天天都穿双木板鞋踢踏踢踏的在街上行走，一根差不多人高、而从不离手的木棍，在左右不停的点地探路，哪乌油发亮的小木棍就是他的眼睛。
尹韩在铜钱小镇有祖传的一间三进砖瓦房，前面堂屋空着，中间屋是卧室兼厨房，卧室暗黑且小，厨房显得大而空。后面一间不知何年月已经倒塌，空屋地自然成了他的茅房。好在两隔壁家的房子还好，隔壁家的墙成了他茅房的天然屏障，连到后面是杂草丛生和半边没倒塌完的残垣断壁。
卧室里的床是用几块木板，搭在两张条凳上。床上铺一张破烂不堪的草席，一床黑黄的被褥和同颜色的蚊帐。床前摆放一张东歪西倒的木桌，桌上有一盏煤油灯，那是预防晚上有客人或远亲回来备用的，他自己可从来不用点灯。看灯罩上布满灰尘和蜘蛛网，便可知他家好久都没有客人和亲戚光临了。
卧房对面墙脚下用几块断砖砌成的临时灶，灶边堆满草乡灰。灶上架着一只够两三人煮吃的小鼎锅，地上躺着个小炒菜锅。一把锅铲一饭勺、一块砧板一把刀，两三双筷子和碗摆放在灶边的木桌上。堂屋与厨房中间是一个小天井，天井中有一口石井。井边一只木桶一个木瓢，还有一只洗脸洗脚用的小木盆，这一切就是尹韩的全部家当。
每走进尹韩家，就有种阴沉沉凉的感觉，那怕是在炎热的夏天进他家，也会使人感到凉飕飕的。
小尹韩很可怜，小小年纪就失去父母双亲成为孤儿，自己又是个盲人，只能依靠吃五保为生。一切生活琐事全靠自己打理：别人不可能长期来帮忙。自己打水煮吃，洗衣、缝补等等，对于一个十二三岁的盲人真是不可思议。可有人说尹韩的梅花眼是由于他家的祖坟，被树耩穿进先人眼睛所至，又有人说永韩这辈子遭的罪，是由于他前世犯下的罪孽太深导致，没什么可怜不可怜的。
那是没人性的谬论，那些传言都是荒谬的，没有半点科学依据。不过尹韩今生真是糟糕透顶，没有谁比他更可怜。
尹韩虽然比别人可怜，但他比谁都聪明，这也许是上苍给他的惠顾。
在他家附近的小朋友，都喜欢晚上跑到他家来玩，聚拢在他家门前的街边，铺上一张烂草席，大家席地而坐听他摆古论今，人人都竖耳静听，生怕打漏。尹韩知道的事持别多，他也乐得有小朋友来作听众。当讲到来兴时便口沫横飞，手舞足蹈。拿起他那根从不离身的木棍向头顶上飞舞，大有俠道降魔之势。大家都怕他不小心打着自己，可他从没错打过人，倒像是个明眼人似的。
不光是我们小孩，就连有的大人也不得不佩服小瞎子尹韩；他每天东南西北到处走，可不管走到哪总能找到回自己的家。我们几个小朋友好奇，观察他好多次都是这样，从未出过差错。有时候尹韩出去玩回来时，还没到家门我们就骗他说到了，牵他走向别人家门。有时候到了他家门口我们又骗他说还没到，故意引他过家门口走去别家，可他从未上当。我们问尹韩是怎样识别是自己的家呢？他笑笑说是习惯吧。
尹韩走在大街上，只要谁跟他打过一次招呼，以后只要他一听到那声音，就会准确地叫出那人的名字，决不会搞错。此外他还有更厉害的呢，他的衣裤穿破了洞，要自己缝补。我们想知道小瞎子是如何穿针引线的，只见他两手拿着针和线，放在他的衣脚里面穿针，不给别人看，连他自己也不看，当然他自己就算看也是白搭，因为他根本就看不见。不一会只见他从衣脚里拿出已经穿好的针线，比明眼人穿针还快。我们奇怪地问他为什么？他笑笑说自己也不清楚。后来我们去问老人，老人说是鬼帮穿针，我们将信将疑。
还有更使人佩服的：有一年春节前夕，有几个从城里来的老瞎子到我们镇上摆摊算命，尹韩因为是同类人，很快就跟他们融合到一块。接那几个先生到他自己家里吃住，白天做他们的向导，顺便探讨些算命的诀窍。过几天小镇上的生意淡了，尹韩就带领这些瞎子师傅到附近的乡村集市去算命。尹韩拿着他那根木棍点呀点的在前面带路，后面的几个瞎先生一个一个拄着拐棍扶着前面人的肩膀，在马路边一字儿小心翼翼地走。他们都是早出晚归，几天下来尹韩也就竟然学会了算命，不过他还不敢上街摆摊替人家算命赚钱，只是有时 候帮我们小朋友摸摸骨，掐掐时和算算运气什么的，都很准。当然啦，我们小家伙每个人的情况他都一清二楚，能不准吗？至于他算我们以后的运气如何，谁也不知道，根本谈不上准不准。
不管怎么说，我是真的佩服尹韩，佩服他学的东西比别人快，懂的东西比别人多，佩服他聪明能干。
有一个也很喜欢跟尹韩玩的朋友叫阿秋，每天晚上我和阿秋华都到尹韩家玩耍，特别是在假期里我俩有事没事都跑到尹韩家听故事，吹牛聊天。有时候玩过了吃饭时间，尹韩说在他家吃吧，煮粥多加两瓢子水。他家水井里有的是水，米是定量的不能乱加，不然下餐就断炊了。
有一天我和阿秋，又到尹韩家，尹韩把我俩叫到他的卧室里，把他床前那张东歪西倒的桌子擦了又擦，确定干净后就从他枕头下拿出一支铅笔、纸和信封，显得很慎重地交给我，央求我俩帮他写封信给远方的姑妈。
这倒是新鲜事，我接过尹韩的纸和笔。他听到我们爽块答应，显得格外高兴。
我和阿秋都是刚上小学二三年级的学生，从未写过信，拿起笔来却不知如何写？最后还是尹韩.说：“我讲你们写，照我的话写就行，写得不好不怪你们”。
“尊敬的姑妈，您好：” 尹韩仰头上天，说道。
天呀，第一句的尊敬我就不会写，问阿秋他也不会。尹韩说不会写就直接写：“姑妈您好”就行了。
这几个字我会，就照写上。
“侄儿尹韩很想念您，”尹韩继续仰起头来说：”我请朋友写封信给你问候“。
丑死人了，尹韩的名字我俩又不会，没想到这短短的几个字我和阿秋大部份都写不上来。阿秋马上向我打手势叫我别出声，用笔将我们不会写的字圈起来，等下想好再填补。
“写好没？”尹韩听我们磨蹭太久，猜想我们可能又遇到不会写的字。
“好啦，我们写好啦，不过下面你要讲慢些”。我说。
尹韩接着继续仰头向天一字一字地念，我照记，遇到不会写的字就划圈。尹韩念完后问我们写好没？写好就装进信封里。我和阿秋赶紧说不忙，我们写得太涂了，要重新抄写一遍，不然太乱。尹韩听了更高兴，说：“对、对对，重新抄写整洁，让姑妈看了高兴。”
说完，尹韩站起来：“我去煮点粥给你们喝，你们慢慢抄吧。
看到尹韩摸摸蹭蹭地走去灶边煮粥，我和阿秋在房里不敢吱声，我记录的信竟有一大堆划圈不会写的字。阿秋说不打紧，我们把自己会写的字填上去不就行了吗。 “没事的”，阿秋最后说。
由于时间过得太久，后面抄写时是怎样胡乱填写我一点也记不起了。只记得填圈完以后装进信封交给尹韩，他是千道谢万道谢非常感激。.
不久我和阿秋又到尹韩家玩，看到他很沮伤的样子，我忙问他为什么？尹韩拉长着脸很悲痛地说：“姑妈收到信后回来过，也不知道你们在给我姑妈的信里乱写了什么？害我挨姑妈一顿臭骂！你们知道吗？你们帮写的信很伤了我姑妈她老人家的心！”
这种事对我和阿秋来说没过了几天就会忘得一干二净，经尹韩一说我们才想起帮他写信的事，我俩原以为信写有几个错别字，以及帮添加上去的字意不同也没什么大不了。可谁知错别字与有的添加字意思与原话相反，对长辈显然很不尊重，难怪乎尹韩姑妈生气。
我和阿秋都认识到自己做错事闯了祸，很内疚。还是尹韩说：“也不全怪你们，那封信写完后我没有要你们读给我听”。
接着尹韩说：“姑妈骂就骂吧，我想姑妈还是会原谅我的。”
尽管这事尹韩没有责怪我俩，但我内心还是感到很亏疚。自那以后我和阿秋很少到尹韩家玩，到了小学高年级我基本不去他家里玩了，也不知道阿秋他还去不？
不知过了多久，小学毕业上初中，之后就去下乡插队，把小时候和阿秋帮尹韩写信的事完全忘得干干净净。有一阵子我突然想到可怜的小瞎子尹韩，才发觉已经好似多年都没见到他了，也久没看到他柱着拐杖，拖着那双烂木板鞋，踢踢踏踏地在牛屎街上来回走动。记得以前他基本上每天都要出门走走，仰着头、两只全白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听到别人的说话声他就主动打招呼，然后脸上显出干巴巴的样子，生怕别人不答理他。
现在尹韩家换上了新住户，他去哪了？不会是去跟远方的姑妈吧？要去早些年就该去，不至于一个小瞎子孤苦伶仃留在牛屎街。
我想小尹韩或许是上了天堂，因为那里是他该去的地方，那里有他的亲人，再不会漂落伶仃无依无靠了，在那里还充滿光明，再不用摸黑柱拐了。
曾有段时间我常怀念尹韩，想起他童年的凄苦，同时也记起当年
做了对不起他、及对不起他家亲戚长辈的缺德事，深感遗憾。
如今我才个懂得，人生在世要多修阴功积阴德，而不去做那些损阴功的缺德事。
想起小时候愧对尹韩朋友，只能请求他在天之灵能够原谅我，並希望他早日投胎超生，来世做个健全、健康的有福之人。
仅以此文纪念逝去的童年小瞎友。
2020年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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