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轻时，这棵树就已经老了。现在我老了，它还是原来的样子。每次看到这棵树，我就会叹气，我的气息就凝结在棵树上。我的兄弟姐妹，我的父母，我的祖先，他们的气息也凝结在这棵树上。我的祖先早已经死了，但他们的气息和我们的气息在这树上溶合在一起。如果这棵树不倒，我的子孙后代，他们的气息也会在这棵树上和我们的气息溶合在一起。所有经过这棵树的人，所有看到这棵树的人，所有想到这棵树的人，他们的气息也会凝结在这棵树上。如果你正看着这些文字，你的气息也会凝结在这棵树上。这是一棵古老的树，凝结了无数人的气息。这是一棵气息之树。它保存气息，依靠气息而活。我会死，我的子孙也会死，但我们的气息会因为这棵树而存在，这棵树因为我们的气息而不死。
2012年1月28日
山顶上没有树，山顶上有麦地，麦地边有一条大路，大路上有许多十字路口。在一个十字路口，坐着一个人。他的头发墨黑，大部分都粘连在一起，像是用墨汁染过的。他的衣服是黑色的，裤子和鞋也是黑色的，但肯定不是衣服和鞋原来的颜色。他的旁边放着一个瓦罐，瓦罐上的碗滑落在地上。瓦罐里面黑呼呼的，看不清楚。瓦罐边还有一个布口袋，布口袋无法辨别颜色，软软的，里面应该是空的。布口袋上系了一个条形的红布，红布是新的，血红血红的一块红布。他长了一张白脸，满脸的污垢也不能掩盖那张年轻漂亮的脸。只是那张白脸，在阳光下，在墨黑的头发和衣服的映衬下，显得有点怕人。我只悄悄地看了一眼，不敢认真地看他。我有点不自在，知道他的目光正在我的身上扫过，知道他在看我。山顶上没有风，山顶上也没有别人。我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从他旁边快速经过。我假装他不存在，假装他是路边的一块石头，我看他，只是为了避开他，不让他把我绊倒。
他是谁。他不是小孩，也不是一个老人，他年轻力壮。一个年轻力壮的乞丐，坐在山梁上晒太阳。一个漂亮的乞丐，坐在山梁上晒太阳。他肚子饿吗。他有家人吗。他为什么乞讨。他有病吗。更多的可能是病，精神疾病。我也有病，为什么一个人来到这个山梁。山梁上有什么，我想在这山梁上找到什么吗。乞讨。什么是乞讨。施舍和给与。我该回去，给他施舍点什么吗。我能施舍点什么。是我施舍他，还是他施舍我。
电话响了，叫我回去吃饭。我转过身，想沿原路返回。那个乞丐，就在前面不到二百米的地方。我只要转身，就能看到他。但没有，那个十字路口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山顶上没有树，也没有人，只有麦地。麦苗不到十厘米，方圆千米之内，只要有人，我肯定能看到。但没有别人，只有我。我蹲在他坐过的地方，仔细观察地下，呼吸周围的空气。那里没有什么气味，没有他存在过的有力证据。只是他坐过的地方，枯草和周围的草有所不同。周围的草干枯发白，而他坐过的地方，草是青色的。
正月某日的下午，阳光灿烂。大人在院落里晒太阳，小孩在那里玩耍。一只气球掉到了地上，气球不停地向前翻滚。一个小孩跟在气球后面，他想让气球停下来。小孩太小，还无法控制翻滚的气球。气球里的空气，处于压缩状态。气球外面那层皮，处于紧张状态。气球比周围的空气沉重，不会漂浮到空中。它一直处于紧张状态，它会一直滚动，直到那个孩子控制住它。或者，遇到一个比较平静，比较安稳的地方，气球才会停下来。院落里有风，气球跟着微风，到了院落外的车道上。车道上没有车，车道外面是一片菜地。菜地边有篱笆，气球被篱笆挡住了。它在篱笆上摇晃，然后突然间发出嘣的一声。它碰到了荆棘，完全放松了下来。
小孩从兜里掏出了另一只气球。气球是软的，里面没有气。他对着气球吹气。他的脸已经憋的通红，但气球并没有如他需要的那么大。他当然没有放弃，他把头高扬起来，再次对着气球吹气，就像是对着天空吹气。我站在菜地的另一边，我也把头高扬起来。我没有对着天吹气，我只是看看天空。天空是蓝色的，没有云彩，又高又远。
2012年2月4日
在深不可测的夜里，角落里的一只麻雀，尖叫着冲向草地。蝴蝶从花朵上散开，蝴蝶在花朵里浸润的太久了。蚂蚁走出洞口，洞里原来的主人是一条毒蛇。毒蛇被蚂蚁吃掉，蛇皮耷拉在一堆干枯的茅草上。我坐在草地的中央，听草叶里咕咕的水声。深夜里有许多不同的声音。有人不断地高叫：你何时才会离去。我对着肩膀吹气，赶走那只讨厌的蝴蝶。我捡起一块石头，投向那只麻雀。黑夜里有更多偶然的事物，偶然的事物是一种未知的事物。和周围的事物的斗争，最终演变成和自己的斗争。虽然如此，也有那么一瞬，我安静如一片月光。是我呑食了月光，还是月光呑食了我。不论怎样，我会继续活下去。我知道，黑夜里那双邪恶的眼睛，正盯着我的脑袋。我没有逃避，我转过身。我看到了那条恶狗。它正张着血盆大口，长长的舌头添着雪白的牙齿。我捡起另一块石头，睁圆自己的眼睛。我感到汗水从后背冒出，像一条溪流一样，流经我的手掌。汗水浸湿了手中的石头。石头开始软化，软化为一股清风，咝咝地从我手中冒出。而那条恶狗，化作一道青烟，消失在月光里。
2012年2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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