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木
那天在西安坐车的时候，右眼狂跳，就知道没有好事。回来后，我就三天没有出门，在家反思自己。疫情期间，不安安宁宁呆在西安，为什么要回单位。果不其然，第四天早晨，有人打电话问我，是不是2月22日坐了D1968动车。听到电话里这样问话时，我就有点崩溃了。怎么这么倒霉，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回来。回来就回来吧，怎么偏偏就坐了那一趟车。电话里说，我坐的那个车厢里，出现了一个确诊病例。四车09B座。我想了想自己当时的座位，那个确诊病例，就坐在和我相距三排的地方。电话里说，从现在开始，你就不要出门，自己准备一下生活用品，像是毛巾、脸盆、换洗衣服之类的东西，马上会来人接你。
一小时后，来了两辆车，五个人。两个穿防护服的人仔细查看了我的身份证、车票，询问了我在西安的经历，回来后，都去过什么地方。疫情发展到现在，我知道这很重要，就如实地回答了他的所有问题。好在我来这里工作不到三年，平时也不喜欢和外界接触，没有几个朋友，而且现在是疫情期间，不准走亲访友，不用去单位上班，像我这种类型的女人，平时不愿和别人交往，别人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找我，当然，我也不会主动去找别人，况且，我怕病毒，别人也怕病毒，都怕出门后，谁把病毒给传染上了，所以，从西安回到单位，就一直呆在家里，那里也没有去过。
两个穿防护服的，一个是医生，另一个是护士。询问登记完毕后，那个护士就给我的房间消毒，医生去给另外三个人汇报。另外三个人中，有一个我认得，是镇卫生院的院长。他们三人离我住的宿舍楼远远的。我知道他们是怕，怕染上病毒了。医生汇报时，他们离医生也是远远的。
医生回来说，你这情况，虽然现在没有发烧，没有任何症状，但按照县上新冠脑炎病毒防治规定，需要隔离观察14天。我说，这我知道，我会积极配合，但能不能就在我的宿舍隔离。医生说，这肯定不行，你这楼上住人比较多，如果你真的被感染了，就非常危险，不能在这里隔离。我问，我的隔离室在那里。医生说，我们卫生院有一个隔离室，建好之后，一直没有用过，镇上领导已经请示了县上领导，决定让你去卫生院实施隔离。
医生说，卫生院有座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修建的二层小楼，原来是卫生院职工的单身宿舍楼，现在没有人居住，已经基本废弃，我们就在那个楼上建了隔离室。医生说，过去的单身宿舍，一个宿舍就是一间房子，没有厨房也没有卫生间，我们卫生院就把二楼边上那个房间和旁边的公用厕所打通，再在楼道上修了一个铁门，就是你的临时隔离室。
这隔离室是在卫生院里面吗。我问医生。
没有，隔离室离卫生院还有一段距离。医生说，但你放心，如果你有情况，我们会第一时间为你救治的。再说了，你和那个确诊患者隔了三排座位，而且全程戴着口罩，那个确诊患者听说也一直戴着口罩，你被传染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小的，所以，你就安心地在那里住一段时间，什么都不用怕。
这我知道，我心里已经准备好了，我说。
虽然嘴里说准备好了，但这种事，怎么算是准备好了。
医生、护士和我坐一个车，其它三个人坐另一辆车。我们的车是专车，上车时护士洒了消毒液，下车后，护士又洒了一次消毒液，整个过程，医生和护士一直穿着防护服。
医生和我一起上了二楼，医生给我开了楼道上那个新安装的铁门，然后就站在门口。我进去后，护士也进来了。她开始给房间、楼道和所有的地方洒消毒液。护士出门后，医生就把铁门锁了。医生说，厕所里放有消毒液，还有消毒说明，你自己看下，按照上面的说明每天消毒，其他人就不用再进去了，可以减少感染风险。我说，行，这可以的。
医生和护士走了后，我突然有点高兴。我成了这里的主人，今后十四天，任何人都不能进来。
我给西安的老公打了电话，说自己被隔离了。老公说，他马上过来看我。我说算了吧，你过来也只能在铁门外看看我，而且，你来要坐车，不安全，我就是因为和确诊患者同车，才被隔离的，你不能和我犯同样的错误，就安安宁宁地呆在家里吧。
房间里有一张老式的办公桌，一张沙发床，床上的被褥叠的整整齐齐。这床应该是从卫生院搬来的病床，床上的被褥肯定也是卫生院的。我在床上躺了两分钟，感觉空气中全是消毒水的味道。我起来，来到门外楼道，我得透口气。因为是单面楼，楼道就是阳台。阳台下面的院子里，那个穿防护服的护士还没有走，她正在那里对院子里的墙壁、地面和堆放的杂物喷洒消毒液。院子外面是一片荒地，荒地外面是一条小溪，小溪对面也是一片地，地里的油菜正在开花。再远一点，是一片松树林，松树林延伸到对面的半山上。半山之上，树木灰中泛绿。更高更远的山坳里，山有点发白，那是前几天的春雪，现在还没有化完。
我拿出手机，对着远山照了几张。这是我隔离的第一天，应该拍照留念。
单位小王来了，他来给我送饭。他说，单位让他每天给我送饭，如果想吃什么，可以在微信上提前告诉他。小王虽然没有穿防护服，但戴着护目镜和口罩。小王脸上的表情我看不到，但我知道，这种有风险的事，肯定没有人愿意来。我说，谢谢你了，小王。小王说，不用谢，李姐，领导说了，我这几天不用网上办公了，我的工作就是给你送饭，还有加班费。
铁门里面有一张桌子，小王把饭盒从铁门的缝隙里放在那个桌子上。小王说，这是我母亲做的饭，领导通知的时候，母亲饭已经做好了，你就先将就一顿，晚上想吃什么，可以单另给你做。我说，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还要这么麻烦，你们每天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我吃饭不挑食的。小王说，这是领导说的，你想吃什么，就要让你吃到什么，不然就是我的工作失误。我说，别听领导那屁话，就听我的，你们吃什么，就给我送什么。
我心里清楚，领导为什么要这样。哎，这疫情期间，还是不说他吧。
塑料袋子里有两个饭盒，一个饭盒装着米饭，另一个饭盒里，半边是烧豆腐，半边是蒜苔炒肉。吃饭的时候，我想，虽然是单位让小王每天给我送饭的，但我每天吃小王送的饭，就要欠了小王一个大大的人情。我得想办法还小王这个人情。但我怎么还小王这个人情呢。小王还没有对象，给小王介绍个对象。小王是本地人，对象的事情，我肯定操不上心。哎，这人情我是还不上了。
县长来了，问了我的情况，让我安心在这里隔离，如果有什么需要，就及时提出来。我说需要一台电脑，还有，来得时候忘记带书了，想让人去我宿舍里取几本书过来。县长说，没问题，马上让人去办。
县长走后，我去了厕所。厕所里放着消毒液和洗手液，旁边放着一份说明。每天早晨和晚上要对厕所、宿舍、楼道的每个角落消毒三次。我想了想，就按照说明配制消毒液，配制好了之后，就开始在我们领地上喷洒消毒液。我不想晚上睡觉前消毒，闻着消毒液那种酸溜溜的味道，我会睡不着的。
消毒液喷洒完毕，我就刷了一会儿微信，然后就玩了一会游戏。手机就没电了。我打开县长秘书送来的书《无言的宇宙》。我不知道从何看起。就从最后一部分开始看吧。第二十二章，混沌理论：洛伦兹方程。这书是什么时候买的，我已经记不清了。我都有点怀疑，这是不是我的书。在给县长秘书所列的书单上，我并没有列出这本书。是他们取书的时候，拿错了，还是其它什么原因。
我正在消化这一段文字的时候，外面的铁门响了。小王又来了。是我沉浸在书中的时间太长，忘记了时间。天快都黑了。这次他带来了饺子，饺子装在饭盒中。不是一次性饭盒，是家庭中那种保温饭盒。打开饭盒的时候，饺子还是热乎乎的。我说，下次就用一次性饭盒。小王说，那饭就冷了。我说，没关系的，我身体好着呢。小王说，不行，我就在这等一会，你吃完了，我再把饭盒带回去，明天早晨再用它。我说，这饭盒得放在这里，消毒后，放到明天下午了，你再带回去，不然不安全。
吃完饺子，我把饭盒洗了，再用消毒液对饭盒进行了内外消毒。我准备明天早晨对饭盒再消一次毒。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都带着一次性手套，防止饭盒被我身体里可能有的病毒感染。
老公打来电话，问我吃饭怎么弄。我说，单位知道我一个人在这里，专门派人送饭。老公说，如果不行，就叫外卖。我说，原来这镇上有两家外卖的，疫情发生后，外卖就没有了。我对老公说，不要担心我吃饭的事情，自己好好地呆在家里，做好自我防护，我这里不用你操心的。
这个宿舍楼由于多年无人居住，显得荒凉。天黑以后，周围没有人声，没有车声，非常安静。为了给自己壮胆，我把楼道的灯打开。但我不敢站在楼道上向外面看，在楼道灯光里看外面，外面显得更黑，黑的有点恐怖。单位领导打来电话，问我一个人住在那里，是不是有点害怕。我说不怕。领导说，也不用怕什么，你现在处于隔离状态，不会有谁来打扰你。我说，就是。领导说，你在那里实际上是最安全的。我知道领导所说的安全是什么意思。去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有人在我住的地方骚扰过我。不过，这事情只有不多几个人知道，其中就包括我的领导。
我打开电脑，想记个日记什么的，刘大姐来了电话。她说，我问你，你是不是被隔离了。我说，是呀。她说，哎呀，怎么会被隔离了。我说，坐车的时候，和我一个车厢里刚好有一个确诊患者。她说，出门没有看黄历吧，运气怎么这么差呢。我就笑，说，那天真的没有看黄历，而且我运气一直差，一直不太好。她说，要不要我来陪你。我说，你敢来吧。她说，这有什么不敢的，最多我们两个一起中毒，一起被隔离呀。我说，还是算了吧，这种玩笑还是不开为好。她说，一个人住在那个荒凉的地方，怕不怕。我说，这个屋子像个鬼屋。她说，真被你说中了，那还真是个鬼屋。我不敢回她话。她说，十年前，有一个姑娘在那个楼上自杀了，然后，那个楼就慢慢地没有人住了。我吓了一跳，赶紧东张西望了一会，半天都不敢吱声。刘大姐显然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她说，其实你也不用害怕。虽然我怕的身上的汗毛都在动，但我还是回答她说，我不怕。她说，就是不怕，你有什么好怕，你现在是被隔离了，身上可能有那个新冠病毒，那个新冠病毒是什么，它是现在最厉害的东西，谁都怕染上那个病毒，过去那些对你垂涎欲滴的臭男人，现在肯定也怕你，想和你离得远远的。我说，你胡说什么呢，那有男人对我垂涎欲滴了。她说，你怎么忘了去年夏天的事了。我说，你别说那事了。她说，我不说了，反正你别怕，任何牛鬼蛇神都不用怕。
刘大姐怎么也知道去年夏天的事。哎，看来这件事的传染性比病毒还要厉害。病毒传播还需要中间的介质，而关于我的流言，根本不需要任何介质，就可以传播。
和刘大姐通完电话，我就更害怕了。我到底在害怕什么。病毒，女鬼，流言，这些都让我害怕。那个最让我害怕，我也说不清楚。
我把电脑的音量放大，放了一会流行音乐。如果楼上有鬼，或者我心中有鬼，但愿音乐能把鬼吓跑。我本来是不信神鬼的，就是这楼上真有一个女鬼，我也不怕她。我把音乐关掉，去了一趟厕所。厕所里居然还有热水器。白天我怎么没有发现这个热水器。这热水器是新装的，估计是专门为我这种隔离者安装的。我打开热水器的加热开关，然后回到床上。我拿起了那本书，翻到下午看到的那个地方。
这个破翻译，这么拗口的句子，让我想了半天才想明白句子的含义。
1972年，洛伦兹提交了一篇论文，论文的题目是《可预言性：一只蝴蝶在巴西扇动翅膀会在德克萨斯引起龙卷风吗》。这篇论文，洛伦兹几乎确定了混沌理论所有的主要部分。
现在我想起来了，这本书确实是我买的。我只所以买这本书，是我上大学时，听过一个教授的讲座，那个教授讲的就是混沌理论。教授讲的生动有趣，让我对混沌理论有了兴趣，然后就买了这本书。书买回来，并没有看，就一直放在那里。当时那个教授说，洛伦兹提出的蝴蝶效应，看起来是一个科学问题，其实是一个哲学问题。奇怪的是，当我看书，思考这些高深的哲学问题时，所有的害怕，都没有了。
热水器的音乐响了。水烧好了。洗澡间在原来公用厕所的洗手池边，是用三合板隔出来的临时洗澡间。天冷，我打开浴霸，但还是有点冷。我搬来一张凳子，坐在浴霸下面脱衣服。衣服脱光，放在凳子上，再把凳子放到外面。
开始，喷头里流出的水是黄色的。二分钟后，水变清。我先洗了头，然后擦洗自己的身子。洗着洗着，我想老公了，准确地说，是想男人了。在这样的环境下，心里还想男人，好像不正常。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迷，无法解释。想了一会男人，我就想我的婚姻。结婚四年了，我还没有孩子。不是要不了，而是不想要。过年的时候，老公说，我们要个孩子吧。我没有怎么回答他。要个孩子，两个人在不同的地方，孩子怎么养。
洗完澡，我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我看了一下手机，电早就充满了。和所有人一样，平时再忙，都要抽时间刷手机。吃饭时刷，上厕所时刷，走路时刷，上班时刷。奇怪的是，到了隔离房后，有大把的时间刷手机了，我却没有怎么看它。打开手机，微信上有十几条信息，大都是问我情况的。我打开房间所有的灯光，拍了不同角度的照片，再加上中午拍的风景照片，在朋友圈发了一条信息，说明自己已经被隔离，十四天内不会再和任何人联系。信息发出后，觉得不妥，就在后面加了一条，如有重要事情，十四天后再联系。加了这条信息后，觉得更加不妥，但也懒得改了。我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根本想不出自己怎么就重要了。难道自己能干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关掉所有灯，躺在床上，我想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我数羊，数了一千只羊，还是没有睡着。我穿好衣服，站在阳台上看外面的黑夜，外面黑黑的，什么也看不到。我去了厕所，半个小时前，我才从厕所里出来。回到床上，又数了一千只羊，还是没有睡着。我去洗澡间，打开浴霸开关，听了一会电热丝和吹风机嗡嗡的响声。我觉得瞌睡来了，又回到了床上，但还是睡不着。我想了刘大姐说的那个姑娘。那个姑娘是谁。她为什么自杀，她自杀前都发生了什么。她是怎么自杀的，是上吊还是割腕。我突然感到害怕，用被子蒙住头。我呼吸急促，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我一脚蹬开被子，大口大口地呼吸。我想，那些染上新冠病毒的患者，他们呼吸时，像不像我刚才的样子。
门外有叫声，我仔细听了听，叫声很遥远，像是发自对面的山上。是某种动物的叫声。听了一会动物的叫声，突然想到电影《星际穿越》最后那个镜头。那个和人类失去联系的漂亮的女宇航员，来到一个新的星球上。她手里拿着录音，报告一个只有她自己能听到，不会有其他的人类听到的报告。我不理解，听到这动物的叫声怎么就想到了这个电影镜头，难道它们之间会有某种关联。
我把被子抱到洗澡间，铺在地下，打开浴霸开关。然后，用被子把自己卷起来，想象自己是襁褓中的婴儿，被电流产生的热风吹着。再然后，我就不知道了。我是睡着了。
2020年4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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