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语的碎片，散落在角角落落。一次剧烈的爆炸后，它们的能量已经消耗殆尽。它们有些疲倦，不再那么锐利。某些碎片，经过政客和文人咀嚼过后，淡而无味，已经失去了词语的本来意义和作用。但大部分词语，它们只是破碎了，它们还没有灭亡，它们还活着。它们像是一些蚂蚁，在那些角落里积聚力量。它们蠢蠢欲动。几百年后，它们会聚集起来，轻易地搬走一只死亡的虫子。这座大山，要搬走这座大山，需要更大的力量才行。那么，就让这些碎片成长。给它们阳光和水。给它们足够的食物。用我们的想象喂养它们。等它们长的足够大，比我们的野心还要大时，它们就可以无坚不摧。
2011年4月18日
一周七天，有六天，我是属于学校的。
周末是属于我自己的。
每个周末我都去野外。我说不出原因。没有原因。我会早早地起床，吃饭，然后做点小小的准备工作。水和食物。是在野外呆上一整天，还是半天，或者几个小时，这要看心情。野外是有危险的，最好是我一个人，我只需要为我自己负责。
我认识的动物和植物并不多。虽然我经常在野外，经常看到它们，但我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属于什么类别。我想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我想知道它们都有什么特点。但那需要研究，我没有耐心，成不了这方面的专家。我只是喜欢野外，喜欢这些熟悉又陌生的东西，喜欢和这些熟悉又陌生的东西呆在一起。
昨天晚上，我突然觉得，我这是不是有病。
我想，我一定要改变一下。这个周末，我一定要呆在家里。
我可以看书。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认真看过一本书了。即就是不能看完一本书，看一篇文章，看几个段落也好。我不能每个周末都去野外。我对自己说，我不是野生动物。我是人，看书写字，可能是人和其它动物的一个显著区别。通过看书写字，人给自己披了一件人的外衣，把身上的动物性隐藏起来，表示自己是区别于其它动物的一个高级品种。我也是一个人，我也需要装饰自己，需要用书本来装饰自己，驯化自己的动物野性。
早晨起来，爬山，沿着河堤跑一圈，吃饭，然后，坐在沙发上。我翻开书。
阳光从窗户透进来，有些晃眼。我站在窗户前，看着窗外。对面山坡上有些耀眼。那是绿色的山坡。山坡是野生的，绿色也是野生的颜色。绿色是眼睛最为敏感的颜色。书是黑白的，白纸黑字。书中可能也有阳光、原野、山林、小溪，但它毕竟是书面的，需要借助于想象。这是夏天，只要向外面看，就能看到绿色。这是山里，如果离开房间，到处都是绿色。那种野生的敏感的绿色无处不在。
书翻了两页，但我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文字从我的眼睛进来，又离开了。它是什么时候离开，从什么地方离开的，没有留下一点痕迹。文字只经过了眼睛，没有经过脑子，就不会留下什么。就好像它从来就没有来过。我拿着书，只看到我翻过的页码。
我出门。这是习惯性的。
我走进一个山沟。我立即被那些树叶掩埋。不论我走向那里，树叶都是一层一层的。树叶在我眼前一层一层的展开，它们都是野生的，都是绿色的。是阳光照野照绿了这些树叶。阳光在树叶里也改变了颜色，它不再是金黄色的了。这狂野的树叶，它内部的光合作用改变了阳光的性质。阳光不再那么尖利，它熄灭自己的光，乖乖的，安安静静地在树叶里工作。它制造叶绿素，为树叶收集养分。阳光把自己的光和热贡献给树叶，树叶再把阳光的光和热转化为绿色，覆盖一切，掩埋一切。我，这绿色覆盖我，掩埋我，侵蚀我。这绿色侵蚀我的眼睛，通过眼睛控制我的大脑。这山沟里野生的绿色，是一些疯子，无穷无尽，没完没了。
我明白，我也是一个疯子。我像一个野生动物，从一层层树叶中穿过，来到山脊，坐在一棵高大的桦树下。上面是树叶，是看不见的天空。周围还是树叶，是灌木林。看不到泥土，泥土被绿草覆盖。后面有一块岩石，这黑白相间的岩石，看起来有点可怜，它被树叶和绿草包围起来，风吹瞬间，它才能挣扎着露出一点点石头本来的颜色。
蚂蚁是黑色的，在绿色的辉映下，蚂蚁的黑色几乎不存在。我的皮肤是黄色的，我穿着白色的衣服。在野外，我是一种稀有颜色。蚂蚁爬上我金色的手臂，蚂蚁在我白色的衣服上愉快的漫步。蚂蚁肯定是厌倦了那些绿草和绿树叶，它把我的身体当成了一个新世界，想在我的身上开辟新生活。
蚂蚁没有危险，它最多咬我一口。树林中的松鼠也没有危险，它先吓我一跳，然后再被我吓的惊惶失措地逃跑。这只毛虫也没有危险，它有点冷漠，根本就不为我所动，它在专心地啃着那片树叶。毛虫和树叶有相同的颜色。难道它讨厌绿色，讨厌自己的颜色，它想吃掉绿色。它在那片树叶中心啃出一个洞，然后不断扩大那个洞，最后，那片树叶只会剩下白色的叶脉。白色的骷髅。但它只是一只小小的毛虫，它只能吃掉这一片，或者几片树叶，它无法吃掉整个森林。它最终会落进蜘蛛的罗网，或者被小鸟吃掉。如果幸运，在被别的动物吃掉之前，它会在树叶的背后产下自己的卵。树叶再次变绿的时候，那卵会复制出一个新毛虫。新毛虫继承传统，继续啃绿色的树叶，继续那根本无法完成的事业。
我向更高的山脊移动。用手里的树枝不断敲打路边的草丛。草丛在我的敲打下，变的更绿。草丛里可能有蛇，蛇是有危险的。草丛里有花，只要你不过分的迷恋，野外的花草没有危险。那些金黄、粉红、浅紫色的小花，是对霸道绿色的反抗。在一个山包上，没有树，也没有高大的灌木，只有草地。我就站在那里，看远处的山。那山，是一望无际的绿。不知道为什么，这无边无际的绿有点让人绝望，让人心碎。蜜蜂在耳边嗡嗡的叫，它不是在叫我，它在扇动绿翅膀，它在寻找花朵。一只甲虫把草叶当成了天桥，天桥的一端通向我的手臂。我手一动，它就从壳下展开了翅膀。可恶的是，甲虫的翅膀也是绿色的。脚下是一片绿油油的松树林，不时有鸟从树林里飞出。我高兴地看到，有几只白色的大鸟。白色在这里显得有些另类。可惜的是，白色的大鸟很快隐入了树林，就如灵光一闪。天暗了下来，空气有些燥热。我大口呼吸，感觉自己呼吸的空气也是绿色的。这是朵白色的小花，看起来有些特别，我把手伸向那朵小花。花却飞走了，它们变成了两只白色的蝴蝶。这蝴蝶怎么是白色的，而不是绿色的。不会是我看花眼了吧。我坐下来，顺手摘下一片草叶，手上有了绿色的叶汁。我知道，那叶汁不易清洗掉，它会在我的身体里存在很长一段时间。草叶嚼在口里，是一种苦涩的味道。我不是要吃掉这草叶。我要吃掉这绿色。我当然不能吃掉这绿色。我只是无事，我想嚼嚼这绿色。我想，我的嘴角肯定也染上了绿色，只是我看不到。
我想，我不能在这里长时间的呆着，如果在这里呆的时间长了，我的身体也许会发生什么无端的变化。是我的手还是脚，是我的眼睛还是嘴巴，还是我无法预料的某个地方，冒出一片绿色来。
2011年6月6日
小时候经常玩的一种游戏叫做老鹰捉小鸡。装老鹰的一般是年龄较大的孩子，要用布片把眼睛蒙住。老鹰把眼睛蒙住后，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只要那些小鸡不吱声，老鹰就只能在那里转圈。不过，大部分时候，小鸡看到老鹰在那里瞎转，会忍不住笑出声，然后就会被老鹰捉住。
那时候在农村，加工粮食要用石磨。如果工作量较大，人力不能胜任时，要用牛。把牛套在石磨上后，要给牛戴上笼嘴。笼嘴是用竹子编的，套在牛嘴上，牛就不能在推磨的时候偷吃粮食了。有了笼嘴，吃不到粮食，但它能看到。看到那些好吃的东西，它就时时刻刻想着吃，没有心思推磨了。虽然每次把嘴伸向粮食时，都会受到鞭子的照顾，但它就是不死心，它会一次又一次的挣扎着把嘴伸向磨盘上诱惑它的粮食。所以，推磨时还得把牛的眼睛蒙住，蒙牛眼的东西叫做蒙眼，一般是用破布做的。牛眼睛被破布蒙住后，看不到那些诱惑物，它就会安心推磨。推磨，就是在那里转圈。戴上蒙眼的牛，会一直在磨道里转圈，直到工作结束。
眼睛是用来显示的，显示周围的世界。世界是由大大小小的诱惑构成的，牛眼里的粮食，老鹰眼里的小鸡，都是一种诱惑。牛在工作的时候，不该想着吃的，它应该专心于自己的工作。牛如果要吃，该吃的是青草，而不是和人争食。所以，牛在工作的时候，把眼睛蒙住，是让它看不到，看不到心就不烦，可以安心工作。不过，牛肯定是知道的，它知道好吃的东西近在眼前，只是那个蒙眼让它迷失了方向，它只能在原地转圈。
也有一些犟牛，蒙上蒙眼后，仍然要吃粮食。它靠嗅觉和听觉，可以知道粮食的位置。所以为了断绝犟牛们的妄想，就给它们戴上笼嘴。如果蒙上蒙眼，戴上笼嘴后，它还要把嘴伸向粮食，就只好用鞭子了。如果鞭子还不能断了它的念想，这头牛就不适合推磨，需要给它重新安排工作，譬如说犁地这样更繁重的工作。
这世界到处都是诱惑。蒙眼蒙着那些诱惑。因为蒙眼，那些诱惑近在眼前，牛却看不到。那些诱惑实际上一直存在于牛的大脑里，是粮食激活了这些诱惑。这世界也是由一些大大小的欲望组成的。欲望是天生的，存在于植物和动物的内部。只是植物的欲望是被动的，动物的欲望是主动的。动物，不论是人，还是一般的动物，从出生那刻起，心里的欲望就开始左右着自己的行动。这是一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这同时也是一个文明的时代。一个表面上繁荣昌盛，而内部糜烂空虚的时代。一个虚伪的时代。虚伪的时代，社会需要虚伪的文明，需要压制内心的欲望。所以，从你上小学时起，学校里有许多针对学生的规章制度。出了社会后，会有更多的规章制度。除了这些制度外，社会还会努力促成一种文化。文化是一种统治工具，文化是有倾向性的。在意识形态领域，一种文化压制另一种文化，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文化就是蒙在人眼睛上的一片破布，它蒙住眼前的诱惑，压制你的欲望。统治阶级需要这块破布，蒙住被统治者的眼睛。
对于成人来说，这块破布大部分时候是透明的，它遮挡不了多少东西。
我大概有十几年没有看过报纸了。报纸不是一张布片，但我所能看到的报纸都是政府办的，和蒙住牛眼的布片有相同的作用。我上网，网络也是由政府监管的，我一般不看新闻的具体内容，我只看新闻后面的评论。评论也由政府监管，但有些东西，政府却是无法完全控制的。譬如说文字的复杂性和多样性。汉字是一种最复杂的文字，汉语是一种最为复杂的语言，因为复杂而具有了更多的内涵。语言的表面可能只是冰山之一角，语言背后可能藏有更多的东西。网上的那些评论，经常有一些错别字，有一些意思模糊的网络语言，我把它理解为文字的错位。那些错别字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谁也不能肯定。但能够肯定的是，我都能理解它，它们比语句漂亮，比字词组合严谨的正文更容易理解。
有时候在教室没事，翻一下学生的课本，发现中学课本上已经很难找到鲁迅了。课本上所选现代作家的文章，我不知道怎么说，总之，那些文章不能提起我阅读的欲望。它们缺少一股阳刚之气，缺少一股正气。读那些文章，感觉有点酸，有点甜，甜的让人想呕。而且有时候还有点阴森森的感觉。不过这到和现在的社会有点想象，和我们生存的环境有点想象。不论是我们生存的社会环境，还是我们生存的自然环境，都有一层肮脏的破布，而且那层破布，感觉越来越厚。
眼睛被蒙住后，就没有了方向感，就会在原地转圈，对牛还是对人，都是一样的。
人不是牛，要蒙住人的眼睛，不是那么容易。除非那个人和牛一样的笨，是个笨牛。除非那个人自愿的闭上眼睛，或者自己用一个布片蒙住自己的眼睛，这就另当别论。世上笨的和牛一样的人并不多，但自愿闭上眼睛的可能不少。他们自愿闭上眼睛，并不表示他们不会在某一天突然睁开眼睛。他们闭着眼睛，并不表示他们没有看到这个世界，他们眼睛上的那个布片虽然也是一个布片，但是，谁能确定，它会不会是一种障眼法。
2011年6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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