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谣》第一章：

安平君府

王不惠

立春刚过，风中就夹杂了似有还无的暖意，麦地里的积雪悄然消融，不过几天功夫，齐鲁大地就变得温润潮湿了许多。仿佛一夜之间，杨柳的枝子就生了些许眉眼，试探着东风，也窥看着万物，草色还无音讯，而路畔地头的山桃花不计较初春天时无常，只一点点暖意，就奋力地撑眼打苞，淄水两岸，一片朦胧的花意。

临淄西门一前一后驶出两辆马车，走在前面的马车用桐油刷了很多遍，乌油油亮堂堂的，尤其是车盖桐油几乎浸透了木料，既防水又防火，这是用来出远门车驾。后一辆用料更是极其考究，车窗、车门都用贝壳镶嵌做装饰，车盖的角上挂着的铜铃上赫然写着一个“田”字，这辆车临淄城的人都认识，这是安平君府的车驾。

两辆车一前一后的停下来，乌油车里跳下一个十一二岁的侍者打扮的人忙往贝车前搭好下车凳，一个十一二岁的俊朗少年踩着下车凳下车，转身恭敬地扶着一个华服美妇下车，美妇神色忧郁，眼角尤有泪痕。

十多岁的侍者恭敬地立在美妇和少年身后，乌油车驾车的车夫拴好马也过来并排立着。那侍者丹凤眼眼角微挑，虽然年纪小，行动却很迅捷；乌油车车夫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身量高大体型结实，步伐却异常轻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身手了得。

少年望着美妇，“娘，时辰到了，田乙要出发了。”

美妇又哭起来，一边以帕拭泪掩口，一边道：“乙儿……此去你要保重身体。”

少年身量尚单薄，神情却很坚定，“娘请放心，田乙会照顾好自己，此去还有寅和戌，他们也会照顾我。”

美妇转身看了寅一眼，“寅还罢了，戌与你同岁和你一起长大，要他照顾你娘哪里能放心。”美妇抚着田乙的耳，“你父君没来送你，其实他是心疼你不想看你这么小就独自去游历。”

田乙握着母亲的手，“田乙请娘代为谢过父君，田乙一定会平安归来。”

 “我把乙儿就交给你们了，你们要照顾好他。”美妇望着寅和戌，叮嘱再三。

寅和戌忙拱手，“夫人请放心，我们一定会照顾好公子。”

“乙儿，此去娘只盼你平安归来，纵然田氏名家辈出，但娘只愿我的乙儿平安喜乐，一生无忧。”美妇说着又哭起来，泪水濡湿了手里的绢帕。田乙忙从怀里掏出新的葛巾为母亲拭泪，“娘放心，田乙不会有事的。”美妇接过葛帕，田乙把娘手中被泪水濡湿的绢帕轻轻收在怀里，退后两步跪在地上拜了两拜，“娘，田乙去了。”

美妇强忍着泪水点点头，看着儿子带着侍从登上乌油车，寅待两人坐好，轻轻晃动缰绳，马车便沿着大道往西缓缓而去，只剩下美妇劳劳招手。

美妇看着儿子的乌油车渐行渐远，慢慢变成巴掌大小后忽然向前飞速移去。“夫人，早春风大寒冷，我们快回去吧。君上都说公子颖悟，还不到十二岁，可这些年熟读数术书籍，了解阴阳变化，又通晓了医术，比多少几十岁的人还强呢，不会有事的。”使女拿过披风一边披在美妇肩上一边劝慰。美妇伫立着对使女的话置若罔闻，怔怔地看着田乙的马车渐渐变成蚕豆大小最后变成了大地上的一粒芥子，这才由使女搀着登上贝车回府。

贝车经过安平君府大门时，美妇失神的看着府门，“什么时候我若能从正门进去，那这一生，也就不枉了。”

“夫人膝下有两位公子，都聪慧异常，大公子这次游学回来君上一定会青眼相加，小公子更是得君上疼爱，等两位公子长大建了功业重新开府，以后两府的大门夫人想走哪个就走哪个。”使女说。

“乙儿就算了，冲儿才是我的希望。”

说话间马车已由后门入府，使女扶着美妇下了车，美妇说，“我们去看看冲儿，这个时候也应该已经醒了。”

美妇是安平君的妾室，徐氏，名如意，安平君府都称其为如意夫人。十二年前本在临淄城外开了一个铺子做些小买卖，安平君与门客出游时钓了鱼请她代为烹鱼，如意烹的鱼别有滋味，深得安平君喜欢，没多久安平君就将她迎入府中做了妾，没几个月如意就生下了田乙，过了三年多，又生下田冲。如意虽然困顿，却有几件美玉傍身，据她自己说她本是楚地竟陵的世家子，秦楚交战导致家道中落不得已才流落临淄，父母均在流亡途中丧生。

田冲还在睡觉，脸红扑扑的，眉头微蹙着，额上有一层薄汗，夫人推田冲，“冲儿，冲儿，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田冲猛然睁开眼睛，坐起身一下子扑进母亲怀里，“娘，刚才又我梦见掉进了淄水。”他身下的床褥明显湿了一大片。

夫人拍着田冲的背，“傻孩子，梦是反的。都怪你哥哥，若不是他，我们冲儿怎么会掉进淄水大病一场，身子变得这么弱，以后一定让他好好补偿你。”

门外两个使女听到屋里母子的对话互相看了一眼，努努嘴小声说道：“小公子一定是又尿床了，每次尿床都说自己梦见掉进了淄水。”

另一个使女撇撇嘴，“小公子一直尿床，又不是掉进淄水后才开始尿床的，夫人也真是偏心，把什么事都推到大公子身上。”

“这算什么，小公子是春天的时候掉进淄水的，到了秋天患了咳疾夫人也算在了大公子头上，更不要说小公子说梦见自己掉进水里这种话了，自然是要算在大公子头上。”

夫人听到外面的响声，不耐烦地道：“大清早吵什么吵，还不来把公子的床褥拿去晒了！”她已经给田冲穿好了衣裳，若在平时洗漱完了吃过饭，会有门客来教他读书认字，可是今日轮到田冲陪安平君吃饭，厨房就没有准备早饭。安平君每天轮流陪府里十岁以下的孩子吃早饭，今天轮到田冲。

“拜见父君……”八岁的田冲恭敬地向安平君行参见礼。

田冲生的生的唇红齿白，眉目如画，安平君看见田冲，就变得乐呵呵的，“冲儿来了？”田冲见父君愉悦，立马就黏了上去，安平君抱起田冲掂了掂分量，“好像还是先前的重量，告诉父君，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来，父君陪冲儿吃。”安平君拿起一块馃子放在田冲手里。

馃子苏苏脆脆，田冲吃了一口馃子，“冲儿每天都有好好吃饭，倒是父君瘦了，父君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田冲放下馃子端起案上的豆浆奉给安平君。

安平君接过豆浆喝了一口，“冲儿真是个好孩子。你再长高一点，本君还真抱不动了，趁着还抱得动就多抱抱。”安平君将田冲抱在怀里吃饭，待吃的差不多了，忽然问：“昨日的书背会了吗？”他的的眼神慈祥又温暖。

“会了，我背给父君听。卢令令，其人美且仁。路重环，其人美且鬈。卢重鋂，其人美且偲。”

安平君心中又多了几分喜悦，“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这首诗是我们齐国的歌谣，叫《卢令》，说的是田猎。卢马壮硕高大，骑马的君子风度翩翩，田猎除获得生活所需之外，还有健身习武的好处，这首诗体现了我们齐人仁爱慈善，足智多谋，文武并崇，刚柔相济的品质。夫子教这首诗的时候，冲儿就想起父君，父君骑马射猎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嗯，不错。乙儿比冲儿大三岁多，却与冲儿相差十万八千里。”安平君忽然想起田乙，每天微微一皱，有些不快。

 “乙儿小时候，也能诵读不少文章的。”夫人小心翼翼地说。

安平君冷哼一声，“他满脑子装了些什么莫非你不知道？！”夫人低头不语， “他走了吗？”安平君问。

夫人忙回答，“寅时动的身，一直说要寻五色玉献给君上，走的时候还执意要来拜别，我怕君上忙，就没有让他来。”

“不来更好些。”安平君眼睛里充满了鄙夷的光，“术士终究是术士。”

夫人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冲儿这么伶俐，他一定会让君上满意的，时间差不多了，不如我先带冲儿下去，晚上我备些君上喜欢的菜……”安平君“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夫人听安平君答应去她那里用晚饭，顿时喜上眉梢，向田冲道：“父君还有事，我们先回去吧。”

田冲作别安平君，“父君晚上一定要来啊，冲儿要写字给父君看。”

安平君望着田冲，笑道：“好。”

田冲跟着母亲穿户而出，“娘，父君不喜欢哥哥吗？”

“谁说父君不喜欢哥哥，是你哥哥他自己不争气。”

“娘，冲儿一定争气，让父君喜欢。”

“冲儿真乖，只有父君喜欢，我们娘两以后才有盼头，娘就指望你了。”

田冲停下脚步，望着母亲，“娘放心，冲儿一定会争气的。”

夫人心里有些感动，“娘就知道，冲儿是最孝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