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文庆：大古树记

大古树记

黄文庆

昨天我路过关沟口时，住在那棵大古树下的老王叫住我说，你写了那么多文字，咋不写下这棵大古树？我说，它有故事吗？他说，肯定有嘛，它活了上千年了，都成神成佛了，哪能没故事！

我们就站在路边聊了一会儿，故事都是零零碎碎的片段，可这就够了，要那么长、那么完整的故事做什么！圣人、神物一般都没有完整的故事，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实际上在我数次路过大古树所在的河对岸，或路过大古树脚下时，都一次次茫然地仰望很久，首先想知道它是什么树种。我小时和后来，见过的古树也比较多，比如黄帝陵的古柏，老家贯溪月楼下的古槐、古桂，勉县武侯祠里的古旱莲，汉中古汉台里的古汉桂，张良庙里的梭罗树、庙台槭、紫柏，南郑黄官的千年大香樟……可我从来没见过哪棵树的姿态、枝干、叶片像它。有一次，和朋友路过，看见树干上挂着古树标识，我们费了很大劲，爬到几米高的地方，看清了牌子上的文字，注明树龄是500年，树种为榆树。当即我就傻眼了。这哪是榆树！我小时，村里的榆树很多，粗粗细细、笔直弯曲的都有，春天我们常在树下捡拾淡绿色的榆钱，夏天常爬上树顶逮金龟子，秋天榆叶如金，随风飘飘洒洒。所以，在否定了对大古树树种的定义之外，对它的树龄也大为怀疑！后来，打听了，有人说它叫榔树，可在网上对比了一下，有一定差距。再查，再推敲，才发现它叫榔榆树！

老王说，它的叶片有点像榆树，只能看出它和榆树是近亲。它开出的花基本不像花，是花生米大小的圆形豆豆，跌下树后摔碎了，溅起薄壳里的一包灰。所以，它一定是无性繁殖，因为它没有种子。

老王说，它们几辈子人都住在大古树下。他小时，大古树就是这么大，现在还是这么大。很可能他爷爷看到的大古树和他看到的大小都差不多。大古树长得慢，性子不急不慌，长得瓷实，才耐长。那些速生速长的树，要不了多少年就长大了，可它也不经长，老得快，死得早。

老王说，事实上，这棵树可能比从前小了些。因为在它父亲手里和他手里都砍过一些盆粗的树枝。它的叶子细碎，多，最容易堆积在屋顶上堵住往下流的雨水，造成屋漏。他们从前是草房，后来是泥瓦房，又换成机瓦，现在是新型的大平瓦，屋顶再也不会漏水了。大古树的木质是红色的，就像红椿树。他们几次修缮房子，用那砍下来的大树枝做墙骨和过桥，几十年了依然坚硬如铁。

老王说这棵树差点被他砍了。三十多年前，想把房子修得大点，朝树那边扩扩。他请来了两个小伙子，在树下磨斧头。都是叫做开山的那种宽口斧头。磨了半下午，天黑了，就把斧头靠在院坝里，准备第二天一早下手，两人从两边砍，一两天总能砍倒。可是，那天晚上大古树显灵了。他们坐在屋里喝酒，外面月黑风高，突然听到院坝里有从高处扔下粗大木料的沉闷的声音，他们端着灯出来看了，啥也没有，过了一会儿，声音又一再出现了。这且不说，更奇的是屋后坎上的林子里，鸦鹊反常地乱叫，声音凄惨。他们无心喝酒了，闷坐了一会儿，那两个请来的小伙子都推说第二天有事，不能来砍树了，砍树的事只好作罢。还有就是，大概是上世纪70年代，县上某单位在关沟里打窑烧石灰，需要很多柴。他们原想砍大古树的，可觉得难砍，就把离大古树几十米坎下的几棵青蛙树砍了。那是几棵大青蛙树，干可两人合抱。青蛙树皮就是青蛙背的颜色，绿底子黑褐色斑纹，很好看。老王挡不住，那几棵青蛙树最后都成了一大堆柴火。奇怪的是，其后三年，大古树活得枯萎、憔悴，要死不活，叶片灰黄，病怏怏的。老王说，一定是大古树和青蛙树有呼应、有感情，砍了青蛙树，破了几棵树的群，伤了大古树的心。

又一年，大古树差点被火烧死了。大古树根部有一个窟窿，里面有许多杂草、树叶，家里的鸡常进去下蛋。有一天，孩子看到了鸡蛋，就点燃干草、干树叶烧鸡蛋，火势一时很大，如果不救，可能把树烧死。老王发现后，赶忙提水灭火，弄了很久，把把火扑灭，救了这棵大树。

在民间，人们崇拜巨石、巨树等等，有人以为是迷信，其实未必。你想，巨石、巨树裸露在天地间，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它们经历了多少叵测和或然，任何一次都可能让它们粉碎和枯萎，死于非命。可它们一次次避过了灾难存活下来了，这其中一定有其道理，悟解和追寻这些潜隐的道理，可能发现大的法则和智慧。老王说，毁灭这棵树最大的三次险情分别出现在1925年、2002年和2015年，都是特大水灾。离大树几十米的地方都成了滩涂、废墟，可大树岿然不动、毫发无损。人们说“老松冬来似未来”，那么，也可以说“老树灾来似未来”，有着传奇般的定力。

在佛坪大地上，大古树论其巨大、其古老、其旺盛、其风姿，都是第一流的。三河口、狮子坝、张大夫沟的麻柳树，白家沟、三教殿、地庄沟、郭家坝的白果树都不能与其相提并论，它就是佛坪山地的树王。人生于世，住在某地得有精神依靠和佑护，产生自信，从而生活得从容、自在。住在大古树旁，就觉得生命有了归属、有了陪伴、有了关照、有了寄托。

有人建议老王在大古树下修别墅，配上大古树，就是典型的一景。老王不想修别墅，那样会伤了大古树的根和枝，会惊扰了树神、树帝。

大古树，早就是老王家的一员，就是他家的亲戚，感情很深。遇到大风天、大雨天、大旱天、大雪天，或者有虫灾、病灾的年份，老王都仰望着大古树，看它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危险。他常常感激自己的祖先把家的根扎在大古树边上，这是怎样的慧眼、慧心！

今天早晨，我又路过大古树，老王问我写了文章没有，我说正在写，他说，别写了，写了文章就把这树害了，你看那些大树，被周围的人崇拜了，就烧香、焚纸、放炮，挂红、泼酒、敬饭、祭祀……弄得神乎其神，乌烟瘴气。那样的话，树就不能清清静静、淳淳朴朴，自自然然地活着了，就会烦了树，累了树！他家也会受连累，一堆堆纸灰，一股股烟雾，一阵阵鞭炮声，就没有安宁日子过了。

我说，我写文字时，把这些写进去，人都有善心，他们不会像你担忧的那样的。大古树还是大古树，平安宁静还是平安宁静，岁月依然会不被打搅，大古树照常葳葳蕤蕤，生机勃勃！

老王说，那就好！

黄文庆，诗人，现居佛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