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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丽:耳杷湾表爷

耳杷湾表爷

张大丽

我们和耳杷湾吴家有亲戚,具体是什么亲戚,我却说不清。其关系交错重叠,辈份也理不清楚,我们能知道的就是:那是二婆的娘家。

耳杷湾老汉的孙子,我们管他们叫表叔(以前出现在我老屋系列里的吴表叔,就是他的孙辈)。按理说,我们应该叫他表太爷,可他又和我爷爷互称“大哥”,所以见面时,我们也就叫他表爷。他仿佛也喜欢这么乱着辈份称呼,估计是那个“太”字,太老太重了,顶在表爷的称谓前压得人不舒服吧。不过也没矛盾,因为他们父子爷孙没有同时在我们这里出场过。

耳杷湾表爷,就是他,我们不叫他吴表爷,耳杷湾就只有他们吴姓一家,也就是他“吴”姓的替代词,错不了。耳杷湾,这个“杷”(paˊ)字,我写不出来,只好找了这么个同音字“杷”来代替。pa字在佛坪话里的意思是有树林子的山坡,比如老pa,就是森林的意思。我总觉得应该是一个山字旁加一个巴,才是这个字的正确写法,可惜我打不出这个字来。耳树指的是可以长出木耳的椴木,一切带湾字的地方,都是两山夹河沟的地方。那地方就从我太家婆屋旁的干河沟一直往后爬就是了,可我一次也没去过。

但是我知道它就是个长有椴木林子的沟边山坡,夏天会有一蓬蓬的葛藤,开着紫郁郁香喷喷的花。秋天则有一架架褐黄的猕猴桃,鲜红如血的五味子攀上耳树悬垂在沟边路旁,招展的如同路标。什么样子都分明的熟悉,如同一说牛字,就知道它就是两只犄角四条腿一个尾巴的动物,其它也无非小异大同罢了。

但是耳杷湾表爷,在我们孩子眼里,却不是这般的小异大同,最起码应该是小同大异。他头上终年缠着一圈厚厚的黑色丝帕子,那个年月头缠丝帕子的人,也就是冬日里那些害头冷的小脚老太太才用的,而老爷子如此打扮是罕见的。更奇特的是,他的丝帕子不如老太太那般缠在两耳之上如一圈黑辫子盘在头顶似的。而他却是斜斜地从左边后颈处,再偏偏地向右缠上头顶,露出右边的耳朵。左边耳朵完全看不见了,像是偏带了一顶帽子,有些滑稽,也显得分外俏皮。

他是屋里的当家人,一些采买应酬都是他亲力亲为。他每次下山办事,总会来我家,和爷爷说说话。有时候,一坐就是半天;有时候,也就一袋烟的功夫,真的是一袋烟功夫——他抽的是黄铜嘴的旱烟锅。爷爷找出细细的黄烟丝,他慢慢地往烟锅里装,一边用大拇指压一压,压瓷实了抽的久,中途还不会断火。有时候,他也由着我们帮他装,他也知道我们会装烟丝。至于我们装烟丝装得好不好,那取决于我们爷爷讲的故事有没有讲完。他若来的不是时候,打断了我们正在倾听的故事,我们就虚虚地装上一锅子烟丝。要么咂几口就断火,要么喷两口烟儿,就燃尽了。但是,他却不以烟尽为时限,两个老爷子谈的起劲了,恰恰天色还早,就不管烟锅冒不冒烟了。也有他们谈的是我们感兴趣的内容,我们一烟锅连着一烟锅地装烟丝,生怕烟锅熄火,故事也熄了火。但他说声要走,哪怕是烟锅子还红红火火的,也会道一声“张大哥保重”,弓腰起身,抬腿就走,那动作干净利落,果断决绝。爷爷不留也不送他,站在原地只说一声“保重”。我总觉得那场景,像极了爷爷常讲的易水送别。“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兮,一去不复还”,令我们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悲壮,幼小的心里充满了崇拜和羡慕。

当然,他还会来的,因为他和爷爷说过:“你家孙子,烟锅装的不错”。

我们肯定比他的孙子强,特别是孙女。耳杷湾表爷有好几个孙子孙女,他特别中意的是长孙子和幺孙女,是所谓的隔代亲吧。他没中意的儿子,就把心思全用来培养孙子孙女。那孙子倒是不错的,和我爸他们同龄,生的一表人才,能说会道,争强好胜,善于交际,村里村外办酒席,都请他做支客(司仪),算是一个顶门立户的响当当的人物。他那孙女和我们同校读书,一次我俩发生争执,她朝我受伤的胳膊揍了一拳。我想着两家的亲缘关系,就没还手,只要求她道歉,结果她死不认错,我就拽着她的书包带子要去找她爷爷理论。最后,我被妈妈拖回家。到晚上,我心里仍然不服气,就找爷爷理论去,看他朋友教的是什么孩子嘛?爷爷问我胳膊还疼吗?我说不疼了。他说:你觉得那幺孙女,她现在还记得今天打了你一拳吗?我想了想,说:她可能早忘了吧。爷爷就说:人家只打了你一拳,过后人家都忘了,就是你还一直记着,记起一次不就等于她又打了你一次吗?这可不是聪明人做的事。人若事事在意、处处计较的话,就是把芝麻当西瓜看,放眼望去,哪里都是不平之事。

我虽听不懂爷爷说的话的深意,但是我不能再吃亏,不能老惦记着那一拳而在心里被捶打数次。结果我就真的忘了,见了耳杷湾表爷也忘了理论挨打一事。我倒是好奇,这么热的天气,他那一头丝帕子包裹的那么严实,不会长出痱子吗?那丝帕子下面,会是个光头吗?纵是心里伸出了千百只好奇的爪子,很想掀开来看个究竟,但总归是连用眼睛也不敢多瞄一眼的,妈妈告诫过我们:不能看表爷的丝帕子头,那是极不礼貌的。想必他是不喜欢人看的,可是,他为何要装扮的如此不同而引人注目呢?

妈妈被我们缠烦了,就让我们自己问爷爷去。爷爷说,那是表爷犯过的一个错,他一直放在心上,就是不想让人知道。那是什么错呢?既然不想让人知道又要顶在头上,那不是时刻提醒别人来看吗?后来我们还是知道了这个秘密——其实大家都知道,是个公开的秘密,说是老爷子年轻时欠了风流债,受到割掉左耳的惩罚。从此一幅丝帕子就压了他一生,直到一根绳索套上脖子悬梁自尽时,也没有掉下来。

他可能是想给别人证明,除此一点错误,其他方面他都很优秀,老爷子尽心尽力辅佐族中子侄,乡邻有求事必躬亲,事必尽美,口碑非常好。

许多年过去了,其实别人早就不觉得他的过错是个啥事了,但他依然顶着它,似乎这已经是他活下去的目的,要用一生来证明他就只有这一个错处。尼采说:人如果知道为什么活着,就能忍受任何一种生活。虽则能忍,想必也是痛苦的一生。

现在我理解爷爷说的那句话了,很多时候别人早已原谅你了,也早已忘记了,只有你自己还在不依不饶,和自己撕扯的血肉模糊。

老爷子在他还年轻的时候,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能够证明给人看。而老弱不堪的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那种能力也就消失了,衰弱昏聩的体能带来的是无尽的失望、猜忌、多疑、自卑和绝望。幺孙女因家庭纠纷寻了短见,好强的长孙也不再处处以他为先,乡里邻舍子侄后辈们偶有轻慢,都使他觉出蔑视和嘲讽来,像一阵恶风,要卷起那黑丝帕子将那错误拉出来示众似的。此时,岁月苍老成了一种折磨。老迈无力使他再也无法为尊严而拼力证明了,但他无法接受。他不愿意老弱更甚,磨煎更重,在又一次失望后,老爷子将寿衣穿戴整齐,一根绳索了却了这沉重的一生,到死也没将那丝帕子扯下扔掉,要不然就真有“壮士兮,一去不复返”的悲壮豪气了。当初妈妈不让我们老看他的丝帕子,应该是一种慈悲,理解和宽容别人的错误就是一种温暖,一种大慈悲。然而一个人,能宽容自己、放过自己,也是一种慈悲。慈悲是这个世上永不熄灭的温暖和生生不息的希望,也是这世上极致的善根、慧根。连自己都放不过的人,终究不是宽宥智慧之人。

当然,这个世上人的悲喜不相同,性格不同,经历不同,承载不同,使命不同,感受自然不同,谁也不可能真正的对别人的处境感同身受,也就无权指责和评判他人的人生。如果可以,谁不想体体面面的过完一生呢?

人活着,就该有信仰,相信生命是个整体,无论过程中有何等的波折,但是作为整体终究是要完整的继续下去的。人的强大,在于知道一切的不如意,但你还是走下去了。

喜欢苏轼的那句:“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人生是个早已注定结局的剧本,每个人的角色都由不得自己挑选,各有各的风风雨雨,回望处,苦乐悲喜都是平常。



张大丽,佛坪人,喜好文字,自创公众号梦尘曲,只为体会文字的乐趣,丰富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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