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瑾：奶爸联盟

奶爸联盟

靳瑾

某一年的冬天，我加入了个奇怪的组织，奶爸联盟。说奇怪是因为里面只有我一个女的，其他都是正儿八经的奶爸。

那一年的冬天黄小土从深圳回来，出差路过西安，叫了我们几个一起聚一聚，在一个火锅店里，人民公社主题，用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大白洋瓷缸喝酒。其实是个带耳的杯子，但我们老家的人好像都把这种叫“缸缸”，洋瓷缸听起来还是蛮霸气的。

他们喝酒我喝奶，杯子碰在一起，他们说你说点啥吧，我说那就“红颜弹指老，刹那敬芳华。”

聚会的人里确实也只有我一个女的，要么我没把他们当男的，要么他们也没觉得我是女的，总之我们这些年的友情就是觉得对方是同性，似乎也从来没人觉得哪里不对劲。

虽然我们大部分都同在一个城市，可是各有各的忙碌，平时基本见不到面，面对面建了群，想了想就叫奶爸联盟吧，这样也符合大家的身份，因为他们都已经升级当爹了。

有了群就是有了组织，没事在里面喊一喊，最近在哪里，下一步忙什么，过年回不回去，互相调侃这个总那个总，也互相咨询过宝宝拉肚子、发烧怎么处理。大部分时间群里静悄悄的，什么时候有人说话了可能真的是累了。

之前没结婚，在里面感觉怪怪的，现在有了娃，既是妈也是爹，身份合拍得像是命中注定。

群里七个人，都是初中到高中同班，我们可能是佛中历史上第一届由体育老师带班主任的学生了。别的班可能体育课保不住，我们班，哼！哼哼！不是体育课也得上成体育课！

虽说是体育老师，但王老师确实管得很严很严，比那些正课老师多操了不知几百倍的心，从初一开始，别的班松松散散正常作息，我们班早中晚都得加自习。

住校生要好一些，走读生疲于奔波，我曾经走过从县政府到佛中只用14分钟的超快记录，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中午放学如果不骑车连路边的人叫都没工夫应一声，脑子里只有一个准确目标：回家！吃饭！

急急忙忙吃完饭又要赶去学校上自习，2点上课1点加自习，迟1分钟围着楼下花坛跑一圈，男女生一视同仁。用他的话说，路上有啥好玩的，在教室写作业嘛，不行了看会书，或者趴在那睡一会，不要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交朋友。

以前的老教学楼在最里面，紧挨着宿舍，楼下四个花坛围成“田”字，绕着外围跑一圈对我这种体弱的人来说简直太痛苦了，更何况常常不止1分钟。

对面楼上是高中，全校都知道我们班学生常被罚，我们一跑圈对面楼上小哥哥们口哨声就此起彼伏。王老师也管不下，就慢慢地不让我们跑了，换了别的方式，平板撑。

奶爸联盟里的几位小伙伴没有感受过这种又跑又撑的折磨，因为他们都是住校的。

但我迟到的毛病就是那时候养成的，不是改掉，是养成，超高压正好遇见了叛逆期，导致我一遇见时间节点就不自觉地从潜意识里拖延，真的搞不懂这个对抗有什么意义，让这“美丽”的火花伴随我几十年。

奶爸们虽然极少受这个罚，但对“老王”的敬畏之心是和我们走读生一样一样的。我们几十个人从四面八方汇聚在一个教室里共度三年，性格各异，棱角分明，街上的孩子比较任性乖张，常常挑事犯错，还带坏其他不安分的孩子，或是被个别有社会交往的孩子影响，所以班上其他的日常的惩罚也并不少，蛙跳、跑圈、夹书站立、俯卧撑，只要一犯错感觉我们随时都有可能上体育课。虽然老王胖了他真正的体育课上起来不像蹇老师那么灵活潇洒，但是对着长条凳展示他的爆发力的时候还是很让人胆战心惊的。

聚会的时候大家都会提起当年的“老王”，我们是被老王训出来的，也是被老王凝聚在一起的。说起老王大家眼角止不住的笑意，老王语重心长苦口婆心的时候更多，要是没有老王我们哪有踏实认真的品质，哪有迎难而上的秉性，哪能收敛锋芒努力向上，哪有几十年切不断的情谊，甚至有人喝醉了说我想再去操场跑几圈。

时代的变革在不断地重塑社会的价值观，那个时代的惩罚只是一种教育手段，全社会都认同，包括我们自己。而若放到现在会更重视个人的情感价值及人格发展，彼时的训斥小戒会上升为此时的人格侮辱，人与舆论对社会的推动作用已经高于社会塑造人的地位。有句话说：老师可以不教育你，社会会教育你。我们都庆幸是二十年前的老王教育了我们，而不是社会。但我们也意识到同样的方法不能再用到下一代身上，因为不同时代的孩子面临的压力早已不一样了。

奶爸们走上社会比我早，不知在外如何圆滑世故，凑在一起的时候常常说的还是以前的事。班里的同学，学校的老师，哪一年的夏天，哪一次的晚会，会说起早读后第一个冲出教室的人抢到了几个炕炕馍，坐在最后一排那个小子三毛五批发的面果卖给我们五毛钱……

我们互相陪伴着走过六年的中学时光，然后在西安上大学，结识新的圈子，又被生活追赶到不同的角落，东西南北郊，一年难得一聚。

黄小土可能和我最亲近，高中我们吵过架，因为一个几块钱的充电器，然后准备绝交，高三那一年他们去城固复读，他又给我来信，我们又说开了和好了。

他的字写得整齐秀气，向右上方倾斜，没有男生的磅礴之气。我把里面一小段诗剪下来放在钱夹里很多年，是一段食指的《相信未来》：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高三的压力大，城固一中压力更大，看见了自己的渺小才明白坚持也需要互相搀扶。写信也是互相鼓励的方式，不记得收过多少信，我每次换钱包都把这小纸条挪挪窝。

黄小土也不叫小土，我把尘字拆开念，他就成了黄小土。“尘”在古文里上面是三只鹿，下面一个土，意思是鹿奔跑起来飞扬的微小土粒。只有很小的土才能称为尘，世间无处不尘土，这便是滚滚红尘。

他现在在深圳，日常晒晒两个娃，时不时出差，像个成功的商务人士。

今年我过生日，收到一箱荔枝，上面没写寄件人信息，只有地址是深圳，我给他发微信问，他说刚好朋友家的荔枝上市，味道特别好就给我寄了点尝尝。其实我知道他是怕我没人关心，一个人生日过得凄凉。

住得离我最近的是刘明东，他是我的高一同桌，他长了一个酒窝，确切地说不是长的是戳的，小时候摔倒筷子给脸上戳了个坑。那时候我老欺负他，一欺负他他就笑，然后那个坑就显得很好看。他住半坡，我在浐河，不到两公里，他会带着孩子来我们小区找同事玩，来的时候问我在不在家，真不巧我每次都不在。

我现在被生活工作的环境影响开始说夹生的关中话，好像只有生冷硬倔的发音才能准确表达我的心情。前天晚上奶爸联盟里说吃大闸蟹，他们说光是壳壳和夹夹，么搞场。我们那里把壳叫“kuo”，口音接近四川，从没想到乡愁是承载在如此不经意的两个字里，也许不止这两个字，每一句对话在看到的一瞬间就自动为它配上了家乡的音调。

发福的奶爸慢慢都不再是从前那个少年，时间也不是什么考验。想要每一夜都能干干净净、心安理得、筋疲力尽地入睡，每一天也能清清爽爽、心平气和、精神充沛地醒来，就要把疲惫和委屈藏起来，因为，生活原本就沉闷，要跑起来才有风。

靳瑾，佛坪人。现居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