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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木:麦香




麦香

水木

假装你就在我旁边。我走,你跟着我走。路很平坦,水泥路。路上的松针排列的整整齐齐。这很奇怪,像是有人专门把松针这样排列起来的。这肯定是你说的,你肯定认为有人闲的没事,花时间干这种无聊的事情。傻瓜,我说,你真是一个笨蛋加傻瓜。啊,感觉肩膀被你打了一拳,这当然不是真的,是一个松子砸在了我的肩膀上。你看,这是风把松针吹了过来,然后,下雨了,雨水在水泥路上流动时,把松针排列起来了。我没有听到你说话,你肯定正在生气,把嘴撇着。肯定在用两只手拉着我的胳膊,用力坠着,想把我拉倒,然后笑话我。我都感觉到左臂有点酸困了。我侧着身子,反抗你的拉扯,并且等待着你经常说的那句话:就你知道的多。
对面来了一头大犍牛,后面跟着一个老头。我赶紧摆正身体,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不能让老头笑话我,以为我的身体有残疾。我知道你会惹那个头牛。我说,你别惹那头牛,别用手去摸它的头,也不要去摸它的尾巴,那样做很危险。你就是不听,那头牛站在那里不动了。它用鼻子嗅我的手臂。这肯定是你的恶作剧。哎,你就不能让人省心点。
牛和老头离开了水泥路,走向侧面的荒坡。他们从荒坡向下,进入了灌木林。我站在灌木林边,想,你肯定有点害怕。我去右边山茆,那里有一片树林,像是一片银杏树。树林边有地,地里的玉米有一尺高。不要用手摸玉米叶子,会拉伤你手指的。
路上长满了贴地的小草,里面有好多的夏牯草。每年五月,母亲都会来山上拔夏牯草,拔几大筐,晒干,泡水喝。这是凉的,下火的。当然,你牙疼吧,用夏谷草煮水冲鸡蛋喝,可以冶牙疼。这是一个民间偏方。这,这开花呀,就是紫呀,白呀,蓝呀的小花,能治牙疼,这算是民间偏方,你骗人。这是真的,我就试过,非常应验的。还是不信,就会用这种话哄我。没有哄你,这是真的。哎,又和我争辩开了。
这是什么果子,你知道吧。我知道,但我不说。哼,这是木瓜,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知道,还问我。我是说你不知道,你看这长的多好看,赶快照张相吧。这有什么好照的,就几个木瓜,也照相。哎,听话,赶快照几张,你看对面山坳里,那里还有几户人家,把那几户人家也照上。对,就这样,这木瓜长的好,半边红,半边青。什么呀,红的这边是太阳晒的,青的半边晒不到太阳。摘几个回去,你就摘几个回去,放在泡菜坛里,可香了。我才不会摘,这长的好好的,我为什么要摘。你不摘是吧,那我摘呀。别摘。我用手去阻止。我感觉到疼。手指碰到了木瓜树上的刺,手指流血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看到我手指流血,是不是怕了。是不是觉得有点内疚,哈哈,这没有什么,就是刺伤了,一点点小口子,不要紧的,你别担心。哎,如果你不愿意跟在我身边,那就算了。我就假装你暂时离开我了。
不过,这里怎么会如此陌生。这路,这树,这山的形状,都是陌生的。我怎么会来到这里。我是怎么来的,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我是在梦中吗,我刚才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吗。
汗水从脸颊流了下来。汗水是咸的。太阳晒得我头皮发烧。被刺划伤的手指,伤口是新鲜的,而且还有点疼。看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转过这个山包,可以看到另一边的山坳。山坳里有炊烟。不是炊烟,是有人在烧菜杆。这肯定是油菜杆,昨天晚上,母亲就偷偷地把我家地里的油菜杆烧掉了。通过树的缝隙,看到对面山坳里那座两层的小洋楼。白色的墙壁,红色的房顶。被绿树掩映的场院外面,是割过油菜的空地。烟是从空地里冒出的。
照张相片吧,就照那炊烟。老天,那不是炊烟。
你是从那里冒出来的。刚才又去了那里。你看这接近于圆形的树叶,这是什么树,你知道吗。不知道,就知道你不知道,这叫黄楼木,木质细腻,颜色发黄。你问这棵树吗,这叫澄清树,四季常青。只是这么大的澄清树,还从来没有见过。我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澄清树。嗯嗯。你拾那个松塔干什么。这东西好,好看,闻着也香。真是没有见过世面,这山上到处都是,又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这有什么,我就是喜欢这松塔塔,你看这多好看。啊,马桑树,马桑泡,你看这马桑泡,我吃过它。这能吃,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肯定有毒。是有毒,我小时候差一点被毒死了。真是个穷吃鬼,什么都想吃。
肯定是生气了,小气鬼。
 


我找了一棵最大的银杏树,在树下睡了一觉。醒来时,头脑清醒了许多。我假装你就在我身边。但是不行,我感觉不到你了。清醒的时候,幻觉就没有了。
这片银杏树林,是在山顶上。是谁家的,我不知道,但肯定是我们村谁家的,回去后,问一下母亲,就知道了。树林东面是一片玉米地,玉米苗绿油油的。西边是麦地,麦子已经成熟,正在等待收割。前面不远处有一条路,沿着路向下,走到梁头上,就可以看到我们那个村子。沿着路向相反的方向,可以到108国道。如果我要去找你,就去108国道等车,坐车。如果你来看我,也要经过108国道,经过这条路。
当然还有另一条路。如果你愿意,还有更多的路。这里不是华山绝顶,这里就是丘陵地带的一个村子。从理论上来说,可以有无数条路通向这里。问题是,你能来吧。问题是,在来看我的路上,有无形的绝壁,在等着你跳下去,或者撞上去。绝壁无形,无处着力,无法开辟出一个隧道,让你穿过它。我只能在这里想像,假装着,你从那条路上来,来看我。这看似无奈,却完美。你随时可以来看我,没有天气、时间、地点和情绪的限制。这种想像的另一个好处是,在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里,一切的一切,都可以按照我们自己的意愿来设计和实施,不用看别人的眼色。
路边停着收割机。我用手机照了一张照片。你肯定闻到了。麦香。

 

打开一本书。完全凭借运气,翻到那里就从那里开始看。从书页中间开始吧。
 
马路边有一个豁口,是另一条小路。他把车停在豁口前面的大树下面,这是一棵核桃树,枝叶遮挡了大部分阳光。他说,这车停的太靠边,你别下车,等我下车看看,你再下车。她问,为什么。怕你掉崖下去了,他说。
她就笑,远着呢,不信你来看。
小路下面就是那条河。一辆摩托车,从小路上下来。车上一个青年男人,后面带着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小河上有桥,是那种漫水桥,河水小的时候,可以过车,河里涨水的时候,桥会被淹没。摩托车过桥的时候,她眼睛地盯着那个穿红衣的女子,好像是看到了一个多年不见的仇人。
你认识他们。
不认识。
那你看你的眼睛,里面在冒火。
什么,不会吧,怎么可能。
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她们的心理和思维,有时真的很难捉摸。
漫水桥旁边是一个沙滩,沙子雪白。他脱了鞋,在沙滩和河水间踩踏。
真舒服,你不下河试试。
我不行,我没有下过水,我怕下水。她说。
怕什么,有我在呢,有什么好怕的。
还是怕,我怕冷水,平时冷水都不敢喝,喝了冷水肚子胀。
这又不是喝水。哎,你看天这么热,刚好下水凉快一下。
她还是有点犹豫。
这水里真舒服,特别是这沙子,你就把鞋脱了,试试,别怕。
她把鞋脱了,脚踩在了鹅卵石上。
疼。她说。
别咬牙切齿的样子,脚踩在石头上肯定疼,你到沙子上来。
他拉着她,先是在沙滩上,然后慢慢地,下水。
河水是绿色的,和周围灌木的颜色一致。河不大,在漫水桥上面有一个深潭。深潭是由一个小瀑布形成的。他们站在瀑布边的岩石上,看那深不见底的河水,听瀑布发出哗哗啦啦的水声。
还没有谁带我这样过,就是年轻时谈恋爱,也没有这么浪漫过。
真的吗。
真的。
她拉起他的手,放在她的腰上。我想让你抱抱我。
不行,这路边呢,可能有人。
怕什么,这么胆小。
她尖起脚尖,寻找他的嘴巴。
她的身体颤抖,象是在抽泣。
在漫水桥下面,河的正中有一块露出水面的石头,石头圆圆的,像是一个圆形的凳子。河水并不深,挽起裤子就可以过去。但要到那个石头,需要经过一段急流。急流下面是一些大小不一的石头,石头上面有一层绿腻。绿腻是一种绿中带黄的物质,看起来是植物,里面可能更多的是一些小动物,一些微生物。绿腻光滑,踩在上面容易滑倒。她说,你要扶着我,不然我会滑倒。
你不会故意要滑倒吧。
当然不是,如果故意滑倒,那我的衣服不是都打湿了,我怎么回去。
她坐在石头上,脚放在水里,就有一些小鱼啃咬她的脚。
真舒服。她说。
你这脚几天没有洗了。
不知道,反正这些小鱼咬着舒服。
这么方便,你就洗一下。
你给洗。然后她把脚抬了起来。
他弯下腰,先是小腿,然后是脚背和脚指。
这臭脚长的可真难看,而且这么脏。你看这污垢,把河水都污染了。哎,你看呀,这么多小鱼都来了,说明你这脚有多脏。每天晚上睡觉前都应该洗脚的,我说你,你在干什么,你听到了吗。
啊,啊,嗯,嗯,可真舒服。
把你眼睛睁开,看一下,你看你这脚有多脏。
不是有你在洗吗,脏你就好好地给我洗一下,别那么多费话。
但我们不能每天都来这个河里,给你洗脚吧,你要自己洗,每天都洗。
洗你的,别费话。哎,这么多年来,还没有人给我洗过脚呢。啊,啊,真舒服。
 
书上有了雨点,下雨了。这天怎么说变就变。我合上书,跟在一辆牛车后面。这雨也许真的下来了,还是先回去吧。

 

牛车上拉着麦子。麦子摞的高高的,看不清前面拉车的是谁。在一个拐弯处,车顶上的那捆麦子掉了下来。
麦子掉了。我大声喊叫。
车停了下来。是村东头的王大爷。他看到我手里拿着书,就说,这先生家就是不一样,上山还拿着书看。我说没事,来山上转转,也没有怎么看书。每次遇到人,说我是先生,心里都觉得有点别扭。也许我不该手里拿着一本书,装作上山看书的样子。
王大爷今年七十三岁,儿孙都在外打工。山上有两亩地,一亩种红苕和玉米,半亩种芝麻绿豆之类的,另外半亩种着麦子。由于是山地,不能用机器收割,这半亩麦子,只能用刀割。我问他几点来的。他说天亮就起床,到现在,就割了这一车麦子。
我说,你把车和牛看住,我把车给你装好。
这要不得,你这先生家,没有做过这种活,还是你把车和牛看住,我来弄。
你这话说的,这种活过去都做过的,没问题的。
还是不行,把你衣服弄脏了,你来,你把这车和牛给我看住就行了。
由于王大爷年龄大了,车没有装扎实,加上车在路上摇动,麦子的重心已经偏移。要把车上的麦子全部取下来,重新装车。好在雨没有真的下下来,不用那么着急。
种麦子的人好像不多。我问他。
就是,麦子卖不上价钱。而且这麦子比其它的庄稼难弄,种的人就少了。现在每家种点麦子,自己够吃就行了。
嗯,就是够吃就行了。
听说现在超市和粮店买的面条和面粉,好多都是从美国进口的。你这有知识的人,你说,为什么从美国进口的东西反而会便宜许多。
人家是农场,大型的农场,全机械化的操作。
噢,那你说,他们那是不是转基因。
这个我不清楚。一个农村的大爷也知道转基因。
听说转基因产量高,估计都是转基因。
那我们这里有转基因吧。
有,你看那些长的特别好,看起来不正常的庄稼,基本上都是转基因。你说这转基因食品吃了,到底有害不。
这个我不知道,我对这方面没有什么研究。
我一只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拉着牛。牛不大,估计有五岁左右。看我陌生,鼻子就不停地吸气。它先是啃了几口路边的茅草,发现没有意思,就把头伸向我。它看了我一眼,然后用舌头舔我拉着缰绳的那只手。我条件反射般地缩了一下手,心里想,这牛最好乖一点,别像你一样的,是个犟牛。
车装好了,我问王大爷,需要我帮忙把麦子拉回去吧。王大爷说不用,他能行。
风已经把那团乌云吹走了,太阳出来了。时间还早,回去也没事。我沿着左手那片玉米地,慢慢地转悠。玉米刚出土,只长了两片叶子,有些叶子发红,有些叶子发青,还有叶子发黄,是那种嫩黄。玉米地连着一片苕地,苕地里的苕蔓刚缓过意,算是活过来了。苕地边是一片麦地,麦子已经黄了,但还没有割。这片麦地边是另一片已经收割过了的麦地,里面干干净净。麦地边是几棵桐子树,我坐在桐子树下。我想歇一会。
我坐在一块石头上,这石头显然经常有人坐,周围的杂草已经被踩平了。草叶上有麦穗,我捡起来,剥开里面的麦粒,再把麦粒也分开。麦子里面是灰黄色的,并不如面粉那么白。草丛里有动静,是小鸟。这小鸟不是麻雀,我叫不上它们的名字。它们的羽毛是土黄色的,它们在草丛里寻找虫子。在桐子树右侧,肯定有一窝老鼠。地边的老鼠不会隐藏它们的足迹,它们走过的地方,都会形成一条细长的鼠路,一直通到它们的窝里。它们的窝在一个小洞里,洞口还有一些没有完全拉进洞的麦穗。记得小时候生产队里拾麦穗,我们就是在地边找老鼠窝,找到后,把老鼠窝挖开,里面会有好多麦穗。
天不会下雨,却有点闷热。你在那里,你在上班吧,我知道。也许刚才那阵风,把雨云吹到了你那里。雨下在你那里了吗。你是否从雨水里闻到了麦香。
 


林娃从城里搬了回来。城里人多车多房多,就是没有地种。一个农民,如果没有地种,就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如果整天无所事事,不知道要干什么,心里就空空的,城里人叫空虚。空虚的人,吃喝嫖赌,什么事都可能干出来。林娃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不会赌博,不会做生意,不会坑蒙拐骗,住在城里,一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老婆说,喂个猪,吃了还长肉哩,我们就这样,每天吃吃吃,睡睡睡的,没意思。
本来,去年秋天的时候,老婆就闹着,要回来种点麦子和油菜的,但林娃想,以后就是城里人了,还种那干什么,就坚持着没有回来。这五月份的时候,天气一热,住在城里,感觉就不是那么自在了。有一天,林娃突然想起了山上那些土地,他对老婆说,不知道我们梁上的地现在什么样子了。老婆小名叫兰娃,兰娃说,你想地了,如果想地了,我们就回去看看呀。
回来的那天早上,兰娃大包小包地弄了三大包。林娃说,你这是干什么,我们就是回去看一下,又不是长期住乡下,我们还要回来的,你把那些被子衣服都带上,不嫌难拿。兰娃说,不带被子,那你回去不盖被子,衣服也不换洗。那怕就是回去住一晚上,这些东西也要带上吧,你个榆木脑袋。
城里住了一年半,地都荒了。村里找了一个挖挖机,四亩地挖了两天。这个季节,只能种点包谷,两个人,种了三天包谷,就已经累的不行了。
林娃对老婆说,能押点红苕就好了。
苕蔓呢,没有苕蔓,怎么押苕。兰娃说,等别人都押完了,我们要点苕蔓,押点迟苕,这总可以吧。
门前的场院里,原来有一片菜地,也荒了。这土地,哎,你说也奇怪,一天不伺候它,它就要荒芜,它就不是它了。他们把菜地整理好,种上各种蔬菜,又花了两天时间。不过,一个月后,西红柿开花,四季豆也缠到架子上了。还有辣椒、葱、茄子,都长起来了。
回来的这些日子,好像很忙,每天早晨,五点半,他们就起床,去地里。太阳出来,把土地晒热的时候,他们就回来。有一天林娃问老婆,你说,这是在城里好,还是住在家里好。兰娃说,当然住家里好。哎,我看我们就是这苦命,要做点活路才行,每天都闲着,吃了睡,睡了吃,就感觉难受。
你这话说的,你看这乡下多好,空气好,熟人多。在城里,没有几个熟人,想找个人说说话,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城里吃粮吃菜要用钱买,出门走路要看车。还有,你看,这我们回来这一个月,是不是感觉身体好多了。如果我们还是一直住在城里,估计要不了几年,我们都会住出病来的。
那我们还回城里去住吧。
不去了,要去你一个人去,我才不去哩。
说的,你不去,我也不去。
城里的房子在县城边,这里原来也是农田,只是最近几年都变成了房子。他们住的是移民房,花钱不多,听说这些房子省长都来参观过,很漂亮。你说这漂亮的房子,不要了,也有点可惜吧。为了证明城里还有一所房子,在这一年多来,林娃每月回城里一次,在那个移民房里住一晚上,打开门窗,给房子透下气,第二天早晨早早地就回来了。
 
那天早晨,在我观察那个老鼠窝的时候,突然听到后面草丛里有动静。回过头,看到是林娃。他拿着镰刀,我问他干什么。他说家里喂了几只兔子,割点草回去喂兔子。
兔子好养吧。
好养,比猪好喂多了。
那你家里也没有喂猪了。
你看村里,现在没有几家喂猪的,最多就喂几只鸡,或者几只兔子。他看我手里拿着书,就说,你来这山上看书。他说,你是个怪人,不在家里看书,要到山上来看书。
我也是上山来转转,不是真来看书。
这有文化的城里人就是不一样,我们上山拿着镰刀,你上山拿着书。
一样,一样,怎么不一样。我有点不好意思,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你看,我们这做庄稼的,在城里就住不惯。去年,我和你嫂子在城里住了一年多,实在是忍受不了了,就回来了。这回来后,感觉一切都好了。
我在城里也住不惯。
是不是感觉有点空虚,是不是,心里慌慌的。
那也不是,主要是,回乡下来,感觉更自在。
嗯嗯,哎,你和我们肯定是不一样的,你现在是城里人,而且在城里住时间长了,肯定是习惯了。像我们这,本身就是农民,农村人,城里根本就不是我们住的地方。你只是想换个环境,放松一下。我们不是换环境,我们的根就在这里,离开这里,我们简直就没法活下去了。在这一点上,你和我们有本质上的不同。
不是,我也是在这里长大的,我们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肯定有不同。你看,你拿着书,你一天不看书,是不是心里发慌。我拿着镰刀,有时候扛着镢头,我一天不去地里转转,心里也会发慌。
哎,这林娃,就知道他嘴会说,想不到这么能说。

 

母亲打电话,让我回家吃饭。回家后,父亲问我,去哪里了。我说去梁上转了一圈。吃完饭,天下雨了。人们都在忙着用塑料纸盖场院里的麦子。我们没有种麦子,门前母亲晒着胡豆,我帮母亲把门前晒的胡豆刚收了,雨就下大了。这雨从早晨就开始,要下不下的样子,现在终于是下来了。这天一下雨,地里的包谷、红苕算是得救了,可那些已经成熟的麦子就有点遭殃。
雨下的很老实,一时半会不会停。我就躺在床上,玩手机。
在干嘛。
天在下雨,我在睡觉。
雨下的大不大。
大。
照个相片让我看看。
我出门照了一张下雨的照片,发了过去。
西红柿,还有辣椒,还有四季豆,还有黄爪,还有茄子。
就是。
怎么没有麦子,从你照片上,我闻不到麦香。
麦子种在山上,没有人在门前种麦子。
但我看不到麦子。
我从手机上翻出了几张麦地的照片,发了过去。
哎呀,怎么回事,我看到的照片,不是麦子还长在地里,就是麦子已经割了。怎么没有正在收割麦子的照片。
好吧,明天早晨,我去给你照几张。
你去照相的时候,被照的那些人会怎么说你呀。
怎么说我。
说你闲的没事,到处乱逛。
不会。噢。那我不去了,不然别人会说我闲的没事干。
不行,你要去,不去不行的。
听话,没有人说你的。
这才符合你的性格。一会是这样的,一会又要那样的。一会让去,一会又不让去。如果我去东,你肯定要我向西。和我做对,和我犟嘴,这才是你。哎,我不理你了,我要睡一觉。
睡了一觉醒来,雨停了。几只燕子在窗户外面叽叽喳喳乱叫,吵的人心里烦躁。我起床,坐在门口看场院里的菜地。父亲也坐在门内,看着雨后的阳光在树叶和菜地里的反光,目光有些发呆。母亲在菜地忙着,她在弄那被雨水打歪了的黄瓜架。
手机的呼吸灯不停地闪烁。打开手机,是你发的几十条信息。
我懒得理你。
 


小河沟涨水了。小河沟黄色的泥水涌入大河里的清水中时,看起来像烟雾在空气中扩散时的样子,只是速度要慢一些。在靠近清水的边缘,泥水在清水中成了一些絮状物,这些絮状物再向下游一些,就慢慢地消失,和大河里的清水溶合在一起,在大河的边沿形成一条淡黄色的丝带。
路边停着一辆摩托车。小河口下面不远处,一个青年正在钓鱼。他显然不是我们村的人,村子里的人,不需要骑着摩托车来河边。村里也没有人钓鱼。我们村里的人,用网打鱼。
树上拴着一头牛,牛在收割后的麦地里吃草。麦地就在河边,一只鹭鸟站在牛背上。我怕惊动了那只鸟,小心翼翼地向那头牛靠近。这你肯定喜欢,我想用手机拍一张清晰的照片给你。
想不到树林里有个人,他问我准备去哪里。
不去那里,就在河边转转。
你这是放假了。
就是。
问我的是村里的毛旦。李毛旦,快六十岁了,前几年去南山烧过炭。壮年的时候,伙同外村人,偷牛,人们叫他偷牛贼。现在在家里安心种地。
家里喂了几头牛。
四头。还有一头刚生的小牛,在家里喂着。
另外两头牛在那里。
你看,在那里。他指着后面的沟里说。
沟里有两头牛,一头大的像是个母牛,那头小一点的牛,看不出来年龄。
那小牛有多大了。
那头母牛,今年十四岁,那个小的,今年五岁。
还烧炭吧。
没有了,早就不烧炭了。现在国家不准烧炭,而且,你看,我这年龄也大了,弄不动了。
你这牛现在能值多少钱。
哎,也不值什么钱。
听说现在牛很值钱的。
嗯,是比喂猪要合算。这头大犍牛,去年有人给我两万,我没有卖。
为什么不卖。
我那几亩地要靠它哩,我不能卖了它。
现在不是都用机器,用那种挖挖机犁地吗,你还用牛。
我用牛犁地。
这河里鱼多不多。
再多的鱼,有什么用。你看这河里,那么多打鱼的,有再多的鱼,也被他们打完了。
你咋不打鱼。
我老了,不行了。你看那打鱼的,都是年轻一点的。我这不行,鱼也打不动了。
 
 
 
销售经理打来电话,说是有一个大客户,让我回去。
查了一下,最早的高铁,是晚上八点。
我说要回西安,母亲说,回就回吧,工作还是重要的。
父亲看我收拾东西,就问,咋了,要走了。
公司有事,要我马上回去。
是开车,还是坐火车。
坐火车,开车太累了。
我在手机上买了高铁票。离开车还有三个小时,去车站一个小时,在家里还剩余二个小时。
我坐在门口,对父亲说,你这要经常活动一下,不能老是坐在那里。
嗯,嗯。
我对母亲说,地里的活路不想做的时候,就不要去做了。
地里也没有什么活路,那里有活路做,我们这没有什么问题,你不要担心。
坐上出租车,我给司机说,到村口之前,车要开慢点。一直到过了村口,看不到父亲和母亲了,我对司机说,现在你可以开快点了。
司机是梁后面张山的人,他说他知道我。
他说他们村里有两个人都在我的公司里。他说,他主要是家里走不开,不然也会到我的公司里。
他说,你看这地,哎,好多都荒了。
路边有地,一片麦地,麦子已经黄了,还没有收割。麦地旁边还是一大片地,里面都荒着,杂草长的和那些没有收割的麦子差不多茂盛。
你看到那片荆棘了吧,五年前,那里还是一片庄稼地。我记得有一年,那个地里的玉米长的特别好,我还去那地里偷过玉米,回去烧着吃的。现在你看,这荆棘长的快成树林了。
虽然你看,这环境好像变好了,青山绿水的,哎,但是荒凉呀,人少呀。这农村,你看,慢慢地,人越来越少,地也越来越少,一天比一天荒凉了。
那原来还是一片秧田呢,就前面那片白杨树林,现在成了树林。还有这坡上,你知道的,这坡上稍稍平一点的地方,过去都是庄稼地,现在这坡上,你看,几乎没有庄稼地了。
最可惜的是城里那些地,好多地方都是上好的庄稼地,但都荒着。
这是有人把地圈在那里,然后卖钱。
哎,就是,地放在那里,就是钱,不需要在上面种什么。
哎,你下次如果要车,直接给我电话就行了。他给了一张名片,上面有电话什么的。我也给了他一张名片,我说,你去西安了,就找我。

 

出了火车站,销售经理说,明天中午和客户见面。
你发来信息说,好像闻到了麦香。
你从那里闻到了麦香,奇怪的。
从你身上。
这怎么可能。
你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正在火车站门口。
我也在火车站,我看到你了。
这是城外的一个开发区,公园里人不多。你紧挨着我,时不时地会用手指触碰我的身体。前面来了一个老头,你离我远了一点。我们没有目的地,像是两片离开大树的树叶在公园里游荡。
你是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我就知道。
难道你跟踪我。
我在你身上放了跟踪器。
什么跟踪器,胡说八道。
那你说,我为什么知道你回来了。
是销售经理,对不对,肯定是那个销售经理。信不信我明天把他辞退了。
老天,就这你要辞退他。你算是一个好老板吗。哎,我这眼光也是,我怎么会看上你这样一个没有人情味的家伙。我给你发了那么多消息,你不回我。我就问了一下,你就要辞退人家,你怎么是这样一个人呢。
好了,算你厉害。你可以给我打电话呀,而且,哎,算了,下次你不要为难我那个销售经理了,他可是个老实人。
我们穿过那个仿古的大门,向里面走。这公园看起来好大,好像没有尽头。
我们去那里。
随便哪里。
我们还是有目的的,好像是商量好了的一样,我们走的都是比较空旷的地方。
一个草坪边,有合欢树。树上的花已经开了。
这花开的早了。
也许是天气的原因吧。
你是说,今年夏天气温高,这花开早了。
也许是。
月亮挂在半空,这里没有灯,这里也没有人。
我搂着你的腰,你的双手放在我的下巴上,捏我的脸蛋。
闻到了麦香,你说。
不是麦香,是汗味,还有草木味。
一只蝴蝶停在了你的发稍上。那不是蝴蝶,是花,是合欢树上的一片花瓣。
你说,你想尝下麦香的味道。
我看着你的眼睛。
你黑黑的眼珠里,有一片蓝色的月光。
2018年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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