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木：鞋

鞋

水木

水琴要给古力做鞋的念头，是在那年的夏天起的。古力穿着一双解放鞋，前面的鞋帮早己磨穿，脚趾露在外面。他背着邮包，路过水琴家门前时，把一个邮包递给了水琴。水琴招呼他坐一会儿，他就在门前的竹椅上坐下来，喝水琴给他递过来的凉茶。几十里的山路已经使他非常劳累，他把那双磨破的烂鞋脱掉，把大脚丫放在那块大青石上。他想让脚放松放松。他不知道水琴正用眼睛望着那双破鞋。很快，他喝完了那一大缸茶。茶里泡的是金银花，金银花的香气透心地凉。古力躺在竹椅上对水琴说，“你们这里真好，坐在这里都不想走了。”水琴说，“咋可能呢，这深山里有啥好的，再好也没有你们城里好。

“这里风景秀美，空气清新，只听得见鸟叫，听不到其它的吵闹声，比我们城里强多了。”

“那也比不上城里好。”水琴说。

古力把那双磨破的烂鞋穿上，背上邮包，邮包基本上己经空了，十里外还有一个小村子，他还得赶到那里去。

“谢谢你的茶，我该走了。”

“你的鞋破了，该买双新的了。”

“还能穿，再说了，这样也凉快。”

古力是县上的邮递员，他负责王家湾这一带邮件的收发工作。从县城到王家湾再到桃园，一共有五十多里山路，每周他都会从这条路来回二次。时间长了，这里的大部分人他都熟悉，人们也都认识他。山里人厚道，每到一家，人们都会热情地招待他。但是，一般情况下，他只是坐一坐，喝口水，和人们拉家常。他不能停留得太久，来回一百多里山路要在一天的时间里走完，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山路弯弯，山路掩映在树林里。松树、灌木林在炎热的夏天像深色的海洋覆盖在古力周围。古力对脚下的路非常熟悉．他对这条路的熟悉程度就像对自己的身体那么熟悉。山里人和外界的联系并不是太多，邮件的收发工作也不是太繁琐，而且，并不是每一次出发时都能把邮包装满。古力知道他的工作对每一个收件人的重要性。他喜欢自己的工作，喜欢山里美丽的风景，更喜欢山里人直爽、厚道的性格。

水琴的丈夫在省城工作，三年前，水琴和丈夫离了婚，水琴的公公、婆婆舍不得这么好的儿媳妇，就把她留在家里当作自己的亲女儿一样看待。水琴也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虽然开始几年她也有过其它的想法，但自己的娘家已经没有几个能拿注意的人。亲生父母早就过世，和自己血缘最近的是两个堂兄，他们之间也很少来往。而这里的公公婆婆对自己又这么好，她便决定留下来照顾两个老人。这山里便成了她的家，公公、婆婆就像是她的亲父母。公公婆婆也一直想招一个上门的女婿，目的也是为了能把水琴留住。

水琴收到的邮件一般是在省城工作的前夫从省城寄回来的钱物，大概每月都有。他虽然和水琴离了婚，但他却是一个孝子。每一次来信水琴都读给自己的公公、婆婆听。开始他们不听，他们想不通儿子为什么要和水琴离婚。但儿子终究还是他们的儿子，而且他们看到水琴好像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也就不再坚持。时间长了，一切都习惯了，好像每一次水琴读的是自己哥哥的来信。水琴的前夫也把水琴称作自己的妹妹。

水琴在古力走后，用手指量了一下古力留下的鞋印，就开始画鞋样，纳鞋底。在近一周的时间里，做一双鞋成了她的主要工作。在这一周的时间里，她并没有想到其它的事情，她只是为了尽快地做成一双鞋，而且，她也很快就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那双鞋做好后放在那里己经有差不多三个月时间了，每次看到古力从她家门前经过的时候，她都希望古力能在自家门前坐一坐。但是，如果没有她家的邮件，古力一般是不会停下来的。一个人在那里停下来，肯定会有停下来的理由，或者是为了工作，或者是为了生活，或者是为了其它的什么事情。当然，古力迈着一双大脚从水琴家门前经过的时候，他并不知道水琴给他做了一双鞋。谁知道这是为什么，水琴为什么要给古力做一双鞋。谁又知道，古力会不会要这双鞋。

也许会要吧。

那年秋天，古力返回时下起了大雨。他到水琴家躲雨时，身上完全湿透了。雨一直持续到晚上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没有办法，古力就住在了水琴家。当天晚上，他发起了高烧，他做梦。睡梦里，洪水暴涨，他光着脚在田野里飞奔，他的鞋被洪水冲走了，家里的房屋也被洪水冲走了。他看到远处的山上，早已过世的父母正在向他招手。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好像失去了重量。他像风筝一样在洪水上方漂浮。他看到自己的妻子在水中挣扎，他想把自己也沉下去，带着自己的妻子一起逃命，可是他却越升越高。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还是不行，他就像是一个影子，他绝望地大声叫喊，他听不到自己的喊声。突然之间，从空中飞来一只老鹰，口里叼着他的鞋，他一把抓住，却是人的一只手。他睁开眼睛，发现水琴坐在床边看着他。她的手正被他抓在自己的手里。他放开了水琴的手。

“我怎么了？”古力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非常虚弱。

“你在发高烧，我听见你在叫喊，就过来看看。”水琴把手放在古力的额头上，古力感觉到她的手冰凉，就像是一块冰块伸进了自己的脑子里。

“你做梦了。”水琴把手从他的头上拿开，又拉起了古力的左手，把古力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

“嗯。”古力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但水琴好像有更大的力气。

外面的雨还在不停地下着，山风呼啸。不时会听到树枝断裂的声音。

雨水把窗外的小溪溢满，水撞击石头、石头撞击石头发出沉闷的响声，这么多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使山里的夜晚恐怖和神秘。古力看到水琴的眼睛里有一道光，当他们的眼光碰到一起的时候，古力把眼睛躲开了。

“这雨还在下。”

“嗯，雨就一直这么下着，还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能停下来呢。其实，这雨下得好。”水琴又用手摸了摸古力的额头。

“把这碗姜汤喝下去，再睡一觉，病就好了。”

水琴把古力扶了起来，古力的头几乎靠在水琴的肩上，他能感觉到她心脏的跳动。古力想自己坐着。水琴知道他的意思，水琴并没有把肩移开。她用一只手搂着古力的腰，用另一只手给他喂药。

“不要动，把嘴张开。”

古力只好听凭她的摆布，在他喝药的时候，他感觉到水琴好像在他的头上吻了一下。

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水琴的公公也来看过几次。由于古力身体虚弱，他们只是相互寒暄几句。古力的一切都由水琴照顾。天快黑的时候，他已经能够坐在门口看门外的狂风暴雨了。门前是一片竹林，竹林在大雨中看起来有些模糊不清。他想起自己老家门前也有一片竹林，那片竹林比这里的竹林大，但是竹子却没有这里的竹子粗大。几只鸡在竹林浓密的叶子下躲雨，它们一会儿躲在竹林里，一会儿躲在房檐下，身上的羽毛早己被雨水淋湿。

由于白天充足的休息，晚上，已经很晚了，他都没有睡着。他想，回去的道路，肯定被洪水冲毁了。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下来。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他就睡着了。他好像又在做梦。他梦见水琴光着身子溜进了自己的被窝，他梦见他们在做爱。他梦见外面的雨还在不停地下着，而且越下越大。这雨好像要把整个世界淹没。

雨整整下了三天三夜。县城里的所有街道都进了水，靠河边的房屋被洪水冲得一干二净。县城和外界联系的唯一一条国道己经被洪水冲击的千疮百孔。古力四岁的儿子也被洪水冲走了，妻子在人们的救助下幸存了下来，但是，由于失去了儿子，她的精神已经完全垮了。为了安慰妻子，他们领养了一个在洪水中失去父母的四岁的孤儿。他们给养子取了一个新名字，古水生，他们把水生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看待。

单位上也给他重新安排了工作，他不再每周二次往返于县城到王家湾的那条邮路。现在。他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分发信件，没事的时候就喝喝茶，看看报纸，和其它的同事坐在一起闲谈。下班后回家，就陪陪妻子和儿子。

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县城的面貌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许多年后，古力的妻子由于受不了失去亲生儿子的痛苦，在一个夏天的夜晚投河自尽了。水生也已经慢慢地长大成人。水生高中毕业后，邮政局的领导给他在邮局安排了工作。古力也到了退休的年纪。有一天，他突然想起，该到他年轻时走的那条路上再走一走。

当古力站在水琴家门前的时候，一个少年问他，要找谁。古力说，他是一个送信的。这时，他看到水琴从门里走了出来，她的头发已经花白，清瘦的脸上有了一些皱纹。当他们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看到了水琴眼里的温柔，那种温柔好像比几十年前他所见到的更加强烈。他们在屋里坐下，水琴又一次打量起了古力。

“你也老了。”

“嗯。”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看着对方。少年不知道去了哪里。

终于，古力打破了沉默。“那小伙子是谁？”

“你儿子。”

古力睁大了眼睛，他望着水琴，他有点不敢相信。

“真是你儿子。”水琴眼里涌起了一汪笑意。“他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不信等他回来时，你再仔细地看看。这事情，我还真要感谢你，给了我一个儿子，什么？你还是不信！”

在那次全国闻名的洪水过后不久，水琴的公公婆婆就去世了。水琴招了一个外地人做上门女婿。成婚前，她就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了，她知道自己怀的是古力的孩子，她知道她可能再也见不到古力了。她和那个外地人一起安安稳稳地生活了十几年。

三年前，丈夫从悬崖上掉下来摔坏了腰，时间不久就去世了。她的前夫，她只知道是在省城里，自从前夫的父母过世后，就已经杳无音信。唯一的亲人，就是这个儿子。母子俩相依为命，生活倒也过得去。

古力回县城时，水琴送了他好远的路。

黄昏已经过去，晚霞散尽。薄如轻纱的一层雾在他们身边飘动。山里的变化还是不大。这里永远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他们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但水琴仍然没有回去的打算。星星开始在山顶眨起了眼睛，森林仍然像一片大海。他们就那样一起走。他们走累了，坐在路边的一块大青石上。

这是一秋天，昆虫的叫声，风吹草动的声音，所有这些声音像一个自然的大合唱。可突然之间，这所有的声音会立即消失，万籁无声，只能听到彼此心跳的声音。

透过树叶的缝隙，月光洒满了他们的身体，细碎的阴影在微风中闪动。他们就在那块大青石旁告别。

古力从包里掏出一双鞋。他把鞋放在鼻子前闻了闻，鞋散发着金银花的芳香。和十几年前一样，鞋的针脚还是那么密实。他把鞋紧贴在自己的脸上，他站在那时过了一会儿才把鞋重新装回包里。

空旷的荒野里，只有他一个人。心里还有一个人，一个人心里还有一个人。他踏着月光行走，他感到心旷神怡，他觉得心里那个人像是自己的翅膀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活。

三天后，古力因突发心脏病而去世。古水生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过去从未发现过的小箱子。箱子上有一把小铜锁，那种锁，现在很难见到了。锁像是经常使用的样子，锁上的铜锈已经被父亲的手摩得光滑油亮。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钥匙。他打开箱子，上面是一个笔记本，笔记本下面是几双布鞋。那鞋都没有穿过，有一双布鞋看起来非常陈旧，鞋底的白布已经发黄。

古水生在其中的一双鞋里发现了一张纸条，纸条的颜色更黄，上面有一行字。
   

水琴。桃园子。1973年10月22日。

水生看那字迹，不像是父亲写的，而更像是一个小学生写的。水生想，这里也许有养父的一些秘密。他打开笔记本，他想知道更多的东西。

笔记本的记录出乎水生的意外，里面并没有多少能满足他好奇心的内容。只是在不同的时期有关于桃园子的记载，也有几处关于水琴的字样。在最后十几年的记载中，有他熟悉的人和事，但再没有水琴和桃园子的记载。他大概计算了一下，在自己的养母去世后，养父的笔记本上就再也没有和桃园子有关的文字。而在笔记本的最后，他看到了这样一行字。

我有一个亲生儿子。

那是父亲去世前刚写的，他知道养父去世前去过桃园子，难道在桃园子，有他的一个亲生儿子。

当水生来到桃园子时，人们说水琴刚刚去世。他在别人的指引下来到了水琴家门前。他把摩托车刚停下，就从门里走了出来了一个年轻人，水生见过自己养父年轻时的照片，那年轻人和自己养父年轻时长得实在是太像了，那双眼睛，还有额头，看起来就像是养父年轻时的翻版。

年轻人看水生惊奇的样子，就觉得奇怪。当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水生免不了有点激动。

“水琴是你的母亲？”

“嗯。”

“你认识一个叫古力的人吗？”

“不认识。你是谁？”

“古力是我父亲。”

“噢，这可太巧了。”年轻人脸上露出了笑容。水生也轻松了许多。“我妈临死前交给我一件东西，让我一定要亲自送到一个叫古力的人手里。你父亲是在县城邮局上班吗？”

“他已经去世了。”

“那没有关系，你刚好可以带回去。”

“是什么？”

“一双鞋。”

又是一双鞋，水生心里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年轻人从屋里取出一双鞋，然后，用一张报纸把它包了起来。

“这双鞋对我父亲已经没有多大用了，他已经去世了。”

“你也把它带回去吧。”年轻人并没有停止手里的动作，“什么时候去世的？”

“三个月前。”水生接过他递过来的那双鞋，他有点犹豫，但他还是很快就下了决心，“你还是和我一起走吧，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讲。”

当他们站在古力墓前的时候，年轻人首先跪了下去。

他们跪在古力墓前开始烧那一双双布鞋。

春天来了，墓前的草开始发芽了。

剩下最后一双鞋的时候，水生有点舍不得。

“这双鞋，我们还是留下吧。”

“嗯。”

2002年7月14日